七月流火

(全文刊載於774期《皇冠》雜誌八月號)

 

那日下午,母親又隨口開始講古,天南地北,隱約只聽得什麼「田地」、「借錢」等字眼,昏昏欲睡的我實在提不起勁。不過,當她講到故事的主人翁因為養了一隻「鬼犬」而大大發財之後,我立刻清醒過來,不停追問故事的細節。母親感到很奇怪,問我:「為什麼你突然有興趣了?」我便把道聽塗說的鬼話轉述給她,她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樣。我倆都起了雞皮疙瘩。

 

大約半年前,我從同科的實習醫師口中聽到這樣一個傳聞。原來他們C大的女同學,曾經在北港的分校遭遇一件怪事。當時她住在分配的宿舍裡,常常在深夜聽見清脆響亮的鈴鐺聲。照說,不理會也罷了,偏偏那鈴鐺聲難以忽略,就算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會被吵醒,長期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害她睡眠不足。她問了同寢的室友,對方卻說沒聽見。

 

其實在報到之前,這個女同學因為擔心宿舍過於老舊,早就先查過宿舍的照片。她本來不擔心學長姐所說的鬧鬼傳聞,但看過照片之後,心裡還是浮起了不祥的預感。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什麼電腦自動開機啊,窗簾後有隻人手啊,鏡子裡的白衣長髮女鬼啊,全都視為合理範圍。她告訴自己,平生不做虧心事,沒什麼好怕的。搬進宿舍的頭幾天晚上,果然什麼也沒發生。直到詭異的鈴鐺聲出現。

 

由於她住的女生宿舍,後方有座籃球場,據說前身是停屍間。她之所以越來越在意那鈴鐺聲,有部分原因在於,那似乎是從後籃球場的方向傳過來的。「真的沒聽見嗎?好像是從後籃那邊傳來的。」但室友還是堅決搖頭,並用奇異的眼神看她。「拜託妳別再說這些事情了好不好……我會怕。」雖然僅有些微月光從窗簾縫照進來,她在漆黑中還是看得出室友臉上一陣慘白。而且寢室安靜得異常,唯有那鈴鐺聲「丁靈」、「丁靈」地響,她也覺得自己心臟快跳出胸腔了,輕輕允諾一聲後,兩人很有默契地躲進棉被。

 

當然,她整夜都沒睡著,直到窗外漸漸透進光亮時,那鈴鐺聲才消失。她越來越害怕晚上來臨。往往沒聽到鈴鐺聲,才一放鬆,那聲音卻像詛咒般立刻出現,搞得她心神不寧。起初她戴耳機播放一整晚的音樂,但越是這樣神經質,反而越在意到底鈴鐺聲還有沒有出現,明明播放的是弦樂四重奏,卻總是以為自己聽到了鈴響。最後,她特地到鎮上的書局採買耳塞和耳罩,待夜幕低垂,便如臨大敵地塞進耳塞,再戴上耳罩。室友看到她這般怪異的行徑,也不敢跟她講話。兩人各自面對電腦螢幕,不到五坪大的斗室之中,竟安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分明。

 

然而,這樣的平和狀態只持續了短短三天。

 

當晚室友沒有回來。按平常的作息,室友總會在吃過晚餐、約莫八點左右帶著一杯手搖飲料回宿舍,接著就沉浸在日劇裡。即便是值班日,因為宿舍距離醫院不遠,往往也都會在宿舍待命。說到底,就是因為院區附近沒有什麼好逛的商店,四周被一望無際的田地和樹林包圍,即便是附近相對熱鬧的新街區,也只有零零星星幾家傳統店舖。這是因為新街區的發展較晚。嘉慶八年洪水氾濫,一些富戶便在北港街西北邊的高地上建立新街肆,人潮當然不比香火鼎盛的朝天宮一帶。

 

到底跑去哪了呢?難道去朝天宮一帶遊玩了嗎?她尋思室友說過的話,但沒印象室友提起過要出去玩的事。到了十一點,她再也壓抑不住恐慌的情緒,找了幾名同學商談,其中有位同學建議她再等等,也許人家是跟男友出去了。她不確定室友有沒有男友,卻也不敢再提,默默點頭回寢。顯然大家認為她太大驚小怪了。他們的眼神透露出一種成年人的冷峻,讓她自慚形穢。

 

她鑽進被窩,戴上耳塞耳罩,將要入睡之際,又隱約聽見鈴鐺聲,於是立刻驚醒,彈起身子,瞪著空無一人的隔壁床位。

 

鈴鐺聲是從室友的被窩裡傳來的。

 

她瞪了好久才回過神,欺近室友的床位,鼓起勇氣掀開凌亂的被單,卻立刻倒彈數尺,頭頂撞上天花板。

 

一雙偏黃的眼睛盯著她瞧,黑暗中可依稀辨別那是一隻狗的身形,脖子上掛著一對造型奇特的鈴鐺,不像是現代寵物店裡賣的產品。突然間,那狗咻地蹦下離地一米多的床板,降落在灰污的磨石子地板。牠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只不過,她還是看不清那狗的樣貌,就像一團迷霧,牠黑色的身體隱藏在其中,不禁讓她想起「靈魂」二字。那是狗的靈魂嗎?

 

她起初有些害怕,但從那狗的眼神中,感覺不到任何惡意,反而有種親切感。兩年前她的澎澎過世,每當看見小型犬,就會想起往日時光。她現在的心情與其說是恐懼,還不如說是懷念。她緩緩爬下床梯,那狗便貼上門板,就像澎澎以前做的那樣。她打開門,決定帶這隻狗出去走走。

 

出了宿舍大樓,那狗就往後籃球場的方向奔跑。鈴鐺聲不絕於耳。她隨著狗跑過籃球場,來到另一側的野地。狗輕巧地跳進雜草堆和矮樹叢中,她也連忙撥開樹枝草葉,跟了上去。她感覺自己的視力和聽覺變得異常敏銳,雖然這裡面幾乎沒有光線,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霉味,讓她喘不過氣,但她還是看見了。一個人形抱著細直的樹幹,或者說,是那樹的枝葉抱著那人,像在哄一個快要睡著的嬰兒。

 

她湊近一瞧,幾乎在瞬間認出那就是室友,於是連忙抱起她。這一抱,拉動了周遭的樹枝,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立時響起。她讓室友靠在自己肩上,瞪大眼仔細尋找。找到鈴鐺時,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叫。是那狗脖子上的鈴鐺!就掛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方才被壓在室友的身子底下,樹枝彈回之後,便發出「丁靈」、「丁靈」的響聲。她回頭一看,那狗已消失無蹤。

 

果然是狗的靈魂嗎?她不得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牠在呼喚我嗎?難道是要我幫牠什麼忙?這時鈴鐺兀自擺動起來,那鈴聲就像是應允般,充滿靈性。她在心裡盤算,明日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她雙掌合十,朝那串鈴鐺恭敬地拜了三下,然後將室友揹回寢室。當晚,鈴鐺聲沒有再響起過,她難得睡了個好覺。

 

隔天中午,她利用午餐的空檔,到新街區的巡天宮尋求協助。隔著窗口,她把事情講給坐在狹小辦公室裡的廟祝聽。但廟祝聽完之後卻一逕皺眉,叫她等一下,隨後便轉身拿起電話。她說起母語雖然不太輪轉,但大致上還聽得懂。原來廟祝懷疑這與劉氏家族的「那件事」有關,這通電話就是打給劉家的後人。但劉家的後人似乎也搞不清楚狀況,只說會再問看看家裡的長輩,就掛了電話。

 

廟祝似乎也很好奇,就跟她留了電話,答應一有下文就打給她。她回去之後的那個晚上,鈴鐺聲果然沒再出現,她便當作是處理完畢;而那廟祝也沒打電話給她,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平靜的兩個禮拜過去,她準備要辦理離院的手續,收拾行李之際,她才又想起那晚的離奇境遇。她想在離開之前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便前往巡天宮找那廟祝。廟祝一看見她,立刻猛力拍了一下腦袋,一直自責找不到抄下她電話的紙條,所以才沒連絡上她。

 

「這件事就要功德圓滿了,」廟祝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笑,「明晚龕門開,我們會用普渡燈送牠回家。」回家?她有些迷糊了。廟祝這才連忙解釋:「牠一直在找主人。」她聽了廟祝的說明,恍然大悟。

 

原來那狗是劉家老爺爺的愛犬,但老爺爺過世之後,那狗卻以為老爺爺在他們常去的樹林等牠。這期間,劉家一直有派家丁找尋失蹤的狗,卻遍尋不得,最後只好放棄。直到一年前,才終於有人在樹林裡發現那狗的屍骸。劉家為了紀念牠,就把牠的鈴鐺綁在旁邊的樹枝上。

 

所以當廟祝把鈴鐺聲的異聞轉述給劉家之後,劉家的老奶奶就想起老伴臨終前說過的一句話:「這狗很傻,牠找不到我,絕不會回家。」但如今狗已死,成了狗靈,想必找到了主人,無奈沒有普渡燈,找不到回家的路。於是劉家決定在沿路用竹竿吊起普渡燈,指引牠方向。

 

她聽了之後,便央求劉家也讓她掛一盞普渡燈。今日的普渡燈,雖已將傳統的油燈改良為燈泡,但燈上依舊罩著一頂斗笠,旁邊依舊掛著篙錢。在四面形的外罩寫上自己的姓名後,她轉交給劉家。七月初一的晚上,她從宿舍的窗子看見自己的普渡燈高懸在附近的縣道邊,便在心中用母語默念燈面上的四字短句:「七月流火,慶讚中元,一心誠敬,信仕XXX敬奉。」沿路的光輝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田野和小徑,她忍不住開始想像狗跳進主人懷抱的畫面,想像澎澎跳進她懷抱的畫面。雖然室友對此事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她可能一輩子忘不了那隻靈犬。

 

我之所以會聯想起這個傳聞,是因為那狗有個特殊之處。這事在北港、甚至是雲林一帶的人都聽過,身為雲林人的母親當然也如數家珍。上個世紀初期,劉氏兄弟以農耕起家,從事農產加工與蔗糧買賣,並貸款買賣土地,資產迅速累積,成為北港的富戶之一。但這過程並不順遂。劉氏兄弟因為週轉不靈,曾將祖地抵押給蜊仔街良有號,借了八十四枚大員。

 

當時的大員即是指外國的銀幣,其中最通行的是西班牙的里爾(ocho reals),又被稱為佛銀,一枚大員價值相當於銀兩七錢六分重,貴重程度可見一斑,劉氏兄弟此舉可說是大膽的冒險。

 

但劉氏的弟弟,也就是後來的劉家老爺爺,在路上遇見了一隻快餓死的小土狗,憐憫心起,也不顧家裡經濟狀況,就將其帶回家中飼養,被兄長唸了一頓。沒想到小土狗一進門,家裡的生意竟奇蹟似地立刻有了起色。最後,劉氏兄弟順利將土地贖了回來,「招財犬」的名聲也在鄉里逐漸傳開。

 

只是這名聲流傳到母親的家鄉斗南時,竟然演變成「鬼犬」之說,恐怕是因為這樣比較能讓人信服吧?後來聽同科的實習醫生補述,那位女同學事後竟如傳聞般得到不少意外之財,於是有人穿鑿附會地說,北港義民廟的義犬將軍就是那隻「鬼犬」,其實女同學是偷偷去祭拜義犬將軍求財,不想與大家分享消息,才瞎掰出這番靈異故事,刻意凸顯自己人格高尚。對於這後話,我們倆都當成笑話來看,相較之下,鬼神之說反倒比人言來得真實。■

〈有時死亡並不是人生的終點〉(東野圭吾《人魚沉睡的家》導讀)

 

約莫是兩年前,我遇見了一位腦死的女人。

 

當時我正在中部某醫學中心的神經內科實習,女人因為車禍被送到醫院,到院時昏迷指數只剩三,腦部嚴重出血,緊急手術之後,意識仍未恢復,如同沉睡的人魚,躺在大I(加護病房)的病床上,僅靠著維生管路活著。

 

每日的例行查房,除了檢查她的血液數據,學長姐會親自帶著我們這群小實習醫生進行神經學檢查,包括頭眼反射[1]、光反射[2]、角膜反射[3]、眼前庭反射[4]、作嘔反射[5]以及肢體痛覺刺激[6]等腦幹反射測試。但沉睡的人魚就像活在另一個時空,無論我們如何擺弄,她都沒有任何反應。

 

看似簡單的測試,其實並不簡單。這些測試是腦死判定的基礎,如果排除了原發性腦損壞或藥物中毒等因素,而腦幹反射都消失了,就可以進行無自行呼吸的測驗。由醫療人員關掉病人的呼吸器,觀察病人有無自發性呼吸,若沒有,代表腦幹的功能已經損壞,也就是俗稱的腦死,再由合格的醫師[7]完成「連續兩次、相隔四小時」的腦幹功能測試,均符合腦幹反射消失及無自發性呼吸的病人,即可判定腦死。

 

但,這裡會出現一個爭議性的問題:腦死就等於死亡嗎?

 

目前各國法律對死亡的認定標準不一,有心跳死、大腦死、還有腦死。日本的刑法採取「心跳死」(即心臟停止跳動說),或者定義得更嚴格一點,是以心臟停跳、呼吸停止和瞳孔反射消失這三點作為死亡標誌的三徵候說(或稱綜合判定說)。但隨著生命維持技術的發展,即使大腦和腦幹的功能不可逆地停止,透過人工呼吸器仍可維持心肺的活動狀態。死亡的界線變得很模糊。

 

一九八五年,經過激烈辯論後,厚生省的研究小組仍無法形成決議,只發表了被稱為「竹內基準[8]」的腦死判斷標準。直到三年後,日本醫師協會的「生命倫理懇談會」才提出,應該在承認「腦死=死亡」的基礎上,展開器官移植,促進了「腦死亡及器官移植臨時調查會」(簡稱腦死臨調)的誕生。

 

然而,有反對意見認為,人的生命價值無法進行比較。即便有器官提供者生前的同意,仍有刑法第202條[9]「同意殺人」的可罰性問題,不能以「有生存可能性的人的利益」高於「即將死亡的人的利益」為由,逕行器官摘取。

 

台灣的刑法也是以傳統的「心跳死」為依據。直到一九八七年《人體器官移植條例》公布之後,「腦死=死亡」這個觀點才被確立。依據第四條規定,器官捐贈者經醫師判定「腦死」後,即可進行器官摘取。也因為如此,死刑受刑人如果願意捐贈器官,可由檢察官命改採射擊頭部。

 

只是,台灣也和日本一樣,「腦死=死亡」的觀點仍備受爭議。

 

一九九四年,移植醫學會曾建議衛生署全面改採「腦死」作為判定死亡的標準,但經過法務部、神經內外科、麻醉科等腦死判定醫師的討論後,否決了這項提議,僅僅在「器官移植」的層次上,可以將「腦死」和「死亡」劃上等號。

 

但問題又出現了:如果拒絕器官移植,醫師能否判定腦死而停止治療?

 

女人才剛滿三十,新婚兩年,先生和家人都無法接受腦死的判定而拒絕拔管。當時的主治醫師是癲癇科的主任,體貼地給予家屬時間和空間。他是腦電波圖(EEG)的專家,也是臨床溝通的大師。他對家屬說:「很多人以為死亡是一個瞬間,其實並不是。死亡是一個過程。她現在就在這個過程裡,只是我們用醫療技術留住她,不讓她走。」

 

先生難過地問:「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嗎?」

 

「腦死跟植物人不一樣。植物人可以自行呼吸,眼睛也可以睜開,只是沒辦法有意識地跟其他人互動,所以有甦醒的可能。但腦死不同,腦死讓她徹底沉睡,到另一個世界生活了。」

 

後來我到另一科實習,聽聞女人捐出了心、肝、腎和眼角膜。我一直想寫下這段回憶卻不敢寫,為此,我非常感謝東野圭吾寫出這個故事。■

 

——

 

[1] 將病人頭部向一側快速轉動時,兩眼會向對側轉動。

 

[2] 用強光照射瞳孔,瞳孔會縮小。

 

[3] 刺激角膜會眨眼。

 

[4] 在仰臥三十度的姿勢下,用冷水灌入耳朵,兩眼會共軛轉向同側,灌入溫水則轉向對側。

 

[5] 刺激舌根或後咽壁會作嘔。

 

[6] 以痛覺刺激顱神經分布的任何部位,會引起運動反應。

 

[7] 依據衛生福利部所發布之腦死判定準則第10條,進行腦死判定之醫師,應符合下列各款之一之條件:

一、病人為足月出生(滿三十七週孕期)未滿三歲者:具腦死判定資格之兒科專科醫師。

二、前款以外之病人:

(一)神經科或神經外科專科醫師。

(二)具腦死判定資格之麻醉科、內科、外科、急診醫學科或兒科專科醫師。

前項所稱腦死判定資格,係指完成腦死判定訓練課程,並取得證書者。

 

[8] 一九八五年,日本厚生省由「腦死亡研究小組」發表了《腦死亡的判定指針及判定標準》。由於用了研究小組的代表「竹內一夫」的姓氏,因而被稱為「竹內基準」。根據該基準,具備下列條件,即:一、深度昏迷;二、自發呼吸停止;三、瞳孔固定;四、腦幹反射消失;五、腦波呈平直線,此後,經過六小時觀察沒有變化,即可認定為腦死亡。

 

[9] 日本刑法第202條規定:「教唆或幫助他人自殺,或受其囑託或得其承諾而殺之者,處六月以上七年以下懲役或監禁。」相當於我國刑法的第275條。

(原文:人を教唆し若しくは幇助して自殺させ、又は人をその嘱託を受け若しくはその承諾を得て殺した者は、6月以上7年以下の懲役又は禁錮に処する。)

硬漢的文學夢

 

初次認識「男木島[1]」,是在日本作家高見廣春著名的恐怖小說《大逃殺》裡。男木島上的人口不到兩百,走五公里就可以環島一周,比臺灣的綠島還要小。這裡總共誕生了三位名人,其中一位是游泳選手兼演員浜口喜博,另外兩位就是西村望和西村壽行兩兄弟。島上只有七間小吃店與商店、三家民宿和三處公共廁所,均集中在「ズッコ山」西南側的男木港附近。光是這些資訊,可能還無法讓我們瞭解西村壽行的文學成就有多不容易。

 

一九三○年十一月三日,西村壽行誕生在一個船主之家,父親曾在中國東北當過馬賊,也就是騎著馬的盜匪。十六歲從舊制中學校畢業後,做過新聞記者、速記員、計程車司機、漁夫、小料理屋等二十多種職業,直到在東京新宿經營活魚料理店的閒暇之餘,西村壽行才開始文學創作。

 

一九六九年,西村壽行以動物小說《犬鷲》獲得「ALL讀物新人賞」佳作,正式登上文壇。一九七一年,推出非小說作品《世界新動物記》。一九七三年以瀨戶內海污染事件為題材,出版處女長篇小說《瀬戸内殺人海流》。後續的《安楽死》(1974)、《屍海峡》(1974)、《蒼き海の伝説》(1975)等社會派推理小說,故事情節多為男主角被逼入絕境後,如何展開絕地大反攻。日本不少文學評論家認為,此時西村壽行已具備了早期的「硬漢」、「冒險」、「暴力」和「情色」等要素,壯大了「暴力浪漫小說(Hard Roman)」這個子類型。

 

 

硬漢爆發

 

西村壽行說過:「推理小說無法盡寫人類赤裸裸的欲望。[2]」一九七四年,在朋友生島治郎[3]的勸說下,西村壽行開始創作《追捕》。《追捕》分為前後兩篇,刊載於德間書店「問題小說[4]」的一九七五年一月號和二月號,廣大的讀者迴響使西村壽行變成了該小說誌的招牌作家。隔年,德間書店收購的大映株式會社[5]和著名製片人永田雅一力邀導演佐藤純彌、演員高倉健(飾演杜丘冬人)、中野良子(飾演遠波真由美)投入《追捕》的電影計劃。當時,四十五歲的高倉健已退出東映電影公司,再也不用永無止盡地出演故事雷同的黑幫電影。一九七八年,《追捕》成為中國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部外國電影,觀影人次高達八億,甚至有人用這麼一段話形容《追捕》的風靡程度:「只要是上世紀四○到七○年代出生的中國人,沒有人不知道這部電影。它讓那代年輕人明白,原來電影還能這樣拍、這樣演、這樣暢快淋漓地去觀賞,成為整個時代永恆的文化符號!」中國讀者爭相閱讀西村壽行的作品,大量盜版圖書出現,同樣一本書被改名多次發行[6],有些不知創作者是誰的小說,也假藉西村壽行之名出版。

 

《追捕》的巨大成功讓西村壽行和高倉健迎來人生的轉捩點,各自成為文學界和演藝圈的當紅炸子雞。成為暢銷作家之後,西村壽行的創作能量大爆發,維持每月八百張稿紙的高檔狀態,最快時一個月還能完成一千頁稿紙的小說。除了處理醫療問題的社會派推理小說、幻想小說和時代小說之外,西村壽行接連推出「死神シリーズ」和「鯱シリーズ」等系列冒險小說,強姦、暗殺、復仇、暴力等元素交織成怵目驚心的情節,作品本本暢銷,為他帶來巨大的財富。他在一九七九年登上作家收入的冠軍寶座,接下來整個一九八○年代,都在前十名之內[7],與同時代的奇幻小說家半村良、推理小說家森村誠一並稱為「三村」。

 

儘管如此,西村壽行卻因為傾向於渲染變態和性虐等場景,飽受文學評論家批評。半村良在一九七五年獲得直木賞,森村誠一也於一九六九年得到江戶川亂步賞,相較之下,西村壽行儘管三度入圍直木賞,但三次均落選。

 

接受訪問時,西村壽行曾熱情地表達自己對小說的理念:「對看著野良黑[8]和鞍馬天狗[9]長大的我來說,小說如果不有趣就不叫小說了。小說裡一定要有冒險和女人。[10]」這個理念,在與《追捕》中扮演矢村警部的原田芳雄的對談[11]中表露無遺。對談中,原田芳雄笑著詢問西村壽行:「壽行先生的小說中描寫角色的性行為時,全都是後背體位呢?[12]」西村壽行回以微笑,堅定地否認了。但當原田芳雄再問:「還有一個很奇怪的,小說中出場人物都是新婚夫婦,是不是有偏好啊?[13]」西村壽行承認,自己的確偏好此道,而且多為妻子或女兒遭受凌虐[14],先生或其他男性角色因此展開報復行動。

 

不可否認,暴力、凌虐和露骨的色情描寫是西村壽行暢銷的要素之一。但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的文藝評論界確實對大眾文學多有批判和歧視的態度,倘若把西村壽行作品暢銷的原因單純歸納為「色情」、「肉慾」、或者「利用暴力和血腥場面撩撥讀者的情緒」,也是有失偏頗。後世的研究者認為,西村壽行的作品有一個共同的命題——「復仇」。跟本格派和社會派有所不同,西村壽行不著重在案件的謎團或兇手是誰,也不是透過偵破案件來展現人性的扭曲和社會的弊端。「受害者」如何把己身的痛苦還諸犯罪者,才是西村壽行關心的焦點。

 

 

硬漢本色

 

西村壽行擅長使用「肯定式短句」營造出速度感,這種暢快明瞭的文風或許跟少年時代喜歡閱讀冒險小說有關。他特別喜歡冒險小說家南洋一郎[15]的小說,而最喜歡的電影則是美國作家愛德加.萊斯.巴勒斯(Edgar Rice Burroughs)所創造的《泰山》(Tarzan)系列。西村壽行年輕時喜好打獵,在日本中部的南阿爾卑斯山脈當過獵人[16],因此他十分瞭解野生動物的習性,作品中也時常出現野生動物的身影。

 

從這裡我們可以窺見,儘管西村壽行以暴力浪漫小說聞名,但他始終沒有放棄以動物為主題的小說的理由。他特別喜歡獵犬,並公開表示,跟人比起來,自己更喜歡狗。直到一九八七年,西村壽行還出版了一部動物小說《旅券のない犬》。描寫人與狗之間感情的代表作品,還有各自在一九七八年和一九七九年改編成電影的《犬笛》(1976)[17]和《黄金の犬》(1978)。

 

除了喜歡狗,西村壽行也熱衷飲酒。雖然他是素食主義者,卻每晚都要喝掉半瓶波本威士忌,以致每天開始寫作時都處在宿醉狀態。但令人敬佩的是,雖然西村壽行生活不羈,但寫作態度卻非常嚴謹。不僅從未錯過截稿日期,而且寫作之前必定會徹底調查小說涉及的題材,至少讀完疊起來高達一米的資料,並用「京大式[18]」的卡片分類整理。曾有一位在巴西定居二十年的日本僑民讀完《炎之大地》後驚訝地說:「怎麼連這些事情都知道?[19]」在閱讀《追捕》的過程中,我也對西村壽行描寫醫療黑幕的細節感到折服,甚至還去調查西村壽行是否從事過醫職。

 

一九九三年春天,西村壽行因下咽頭癌住院治療,十二月出院後摔倒,致使右手腕粉碎性骨折而再次入院,直到隔年三月才出院,整整停筆了一年。出院後家人嚴厲要求他戒酒,在戒酒的過程中,不斷產生幻覺和妄想。二○○七年八月二十三日,西村壽行因肝臟衰竭去世,日本各媒體均以「暴力小說第一人」或「硬漢派小說旗手」等名號發佈訃聞。他遺留作品超過一百部,影響了夢枕獏[20]和菊地秀行[21]等諸多年輕作家。■

 

 

 

[1] 男木島位於日本四國香川縣高松市北方的瀨戶內海,和女木島是「雌雄島」。

 

[2] 原文:推理小説では人間の赤裸々な欲望が書ききれない。

 

[3] 日本冷硬派小說巨匠、一九六七年以《追凶》獲得第五十七回直木賞。

 

[4] 創刊於一九六七年十月,最高銷售紀錄可達三十三萬冊,後改名為「読楽」。

 

[5] 日本五大電影公司之一。一九四二年由永田雅一創立,邀請知名作家暨「文藝春秋」創始人菊池寬擔任社長,永田雅一自己則擔任專務。一九七一年因經營不善而被德間書店收購重整。二○○二年,角川書店買下大映,現已整併為角川映畫株式會社。

 

[6] 例如《帰らざる復讐者》(不歸的復仇者)被先後改名為《變態惡魔》、《恐怖黑唇》、《血火情》等。

 

[7] 附帶一提,從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九年,赤川次郎都是長者番付一覧作家部門的首位。

 

[8] 「野良犬黒吉」的簡稱,為日本漫畫家田和水泡的代表作,從一九三一年連載到一九四一年。

 

[9] 日本小說家大佛次郎的成名作,自一九二四年的「鬼面の老女」到一九六五年的「地獄太平記」為止,共有二十二個短篇和二十五個長篇作品,陸續改編成電影和電視劇。

 

[10] 原文:「ノラクロ」や「鞍馬天狗」で育ったボクにとって、小説は面白くなくてはならないもの。小説には冒険と女が必要なんだ。

 

[11] 收錄於德間書店出版的《峠に棲む鬼》(1978)文庫版下冊卷末:「俳優.原田芳雄氏との対談」。

 

[12] 原文:寿行さんの小説に出てくる人物のセックス、全部バックスタイルになっていますね。

 

[13] 原文:おかしいのはね、登場人物が新婚夫婦でも何でもみんな・・・そうしちゃうのが頑固なんですね。

 

[14] 以一九七九年出版的《炎の大地》為例,故事從一群暴徒闖進在巴西務農的日本僑民根岸一家開始,即便根岸和夫已決定屈服,暴徒還是對妻子和女兒進行輪姦長達一個多小時,生殖器遭到撕裂導致大出血,場面血腥無比。

 

[15] 南洋一郎的冒險小說代表作為《吼える密林—猛獸征服》(1933),七年間再版了一百三十次,是日本戰前的超級暢銷書。南洋一郎自一九五八年開始編譯「亞森.羅蘋」系列小說(ポプラ社),在過世之前完成最後一集《千鈞一髮》(1980),共計三十冊,包括其自創的《金字塔的秘密》。值得一提的是,臺灣東方出版社所出版的三十集廿五開平裝黃皮版本,並非直接譯自法文原作,而是譯自南洋一郎所刪改過的童書版,封面插圖也與日本版一致。

 

[16] 一九六七年,西村壽行放棄打獵,轉而成為禁獵論者,他在一九八三年出版了提倡「全國禁獵運動」的《濫觴の宴》,作品充滿動物瀕臨滅絕的哀愁。

 

[17] 西村壽行以疼愛女兒為人稱道,其獨生女年幼時因交通事故骨折而讓他非常擔心,進一步催生了《犬笛》的誕生。一九七六年四月刊登在徳間書店「別冊問題小説.春期特別号」,原題名為《娘よ、涯なき地に我を誘え》。

 

[18] 京都大學教授梅棹忠夫教授在其暢銷著作《知的生産の技術》(1969)中介紹的資料整理術,原本是研究者在整理論文資料時所使用的B6尺寸資料卡,此後便為一般大眾所熟知而商品化,並出現不同種類和尺寸的卡片。

 

[19] 原文出自日文維基百科:どうしてこんなことまで知っているんだ。

 

[20] 日本暢銷作家,代表作品為「陰陽師」系列和《吞食上弦月的獅子》(1989)。

 

[21] 日本小說家,作品中亦不乏性愛和暴力元素,創作橫跨恐怖、奇幻、科幻等類型,與夢枕貘兩人被視為日本傳奇小說的代表人物。

 

 

 

 

夢想扭蛋機

已經忘記夢想為何物的阿忠,面臨失業的壓力,把希望全都寄託在一顆扭蛋上。沒想到扭蛋裡面只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句看似神秘的咒語……

 

 

阿忠拿著一罐台啤走出公司樓下的便利商店,用力吞下一大口熱辣的啤酒。

「他媽的……跩什麼跩啊……」

今天在會議上,阿忠被老闆罵了一頓。老闆從祖宗三代問候到阿忠的媽媽,阿忠都只能忍氣吞聲,不停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這個客戶——」

「不要牽拖到客戶身上!我請你來是做業務,不是來找理由!」

「可是——」

「你這白癡!廢物!業績沒達到,你就準備滾蛋!」

 

阿忠相信老闆這句話不是威脅。去年公司突然宣布要裁員,一口氣「火」了十一個人。最令大家意外的是,替公司賣命二十年的老王也在其中。後來阿忠聽說,老王在三個月內投了五十幾份履歷表,卻連一個面試機會都沒有。知悉內情的士庭哥告訴阿忠,老王在履歷表裡卑微地說明了「自己不會計較待遇」,而且每一封履歷都是先上網了解該公司產品及業務內容,才針對應徵的職務介紹自己的相關經驗,所以絕對不是什麼「格式化的履歷」。也就是說,老王完全是因為年齡問題,被殘酷的職場淘汰了。

 

難道自己就只能這樣了嗎?阿忠忍不住想,只要能活著就好了,我只想好好活著。

就在阿忠這麼想的時候,他發現便利超商門口多了一台扭蛋機。

 

「夢想……扭蛋機?」

 

阿忠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扭蛋機上面寫了遊戲規則。

 

 

【六十元買一個夢想!】

  1. 扭蛋商品屬於不開立發票之商品,造成不便敬請見諒。

  2. 扭蛋商品會依據個人之情況給予建議,投幣前請先確認購買意願。商品售出後,恕不接受退貨或換貨服務,造成不便敬請見諒。

  3. 如遇卡幣或卡蛋的情況時,請洽便利商店店員或撥02-XXXX-XXXX,將有專人為您服務。

 

 

「什麼鬼東西……誰會被這種騙小孩的東西……」

正當阿忠想轉身離去時,一個中年婦女竟然跑過來,對著扭蛋機雙手合十。

阿忠不可置信地看著中年婦女一邊流下眼淚,一邊喃喃自語。

 

 

阿忠所服務的公司,是一間以「假牙製作」業務為主的精密陶瓷公司。而阿忠身為業務員,主要的任務就是不斷拜訪台北各大牙醫診所,跟助理護士或牙醫,甚至院長介紹自家的產品。

 

只不過,假牙這一行,並不是只有介紹產品那麼簡單。必須和合作的牙醫師有良好溝通和充分默契,才能配合牙醫師的磨牙技術,製作出高科技且適用的氧化鋯瓷牙。如果兩方面有其中一個環節出問題,假牙在安裝的時候就會發生很多問題。

 

但是,通常出問題的時候,牙醫師不會承認是自己技術不好,因為假牙這一行相當競爭,一旦牙醫師或院長不滿意,只要換一間合作公司就好了,所以阿忠必須和院長打好關係,請客吃飯喝酒根本是家常便飯。

 

也因為這種不對等的關係,當公司要強推一組「新型態、平價化」的假牙產品時,阿忠就覺得非常不妙。

 

果不其然,當阿忠約院長出來吃飯時,院長很不客氣地說:

 

「這種產品,我們根本不想用。」

 

阿忠很想贊同院長的看法,只不過一想到老闆的嘴臉,阿忠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堆出笑臉,跟服務生叫了一壺五加皮酒,對著院長說:

 

「院長,這酒有鎮痛消炎、去風濕、強筋骨的作用。為了感謝您長期以來的支持,公司特別招待,為您補補元氣!」

「就算你這麼做,我們也不會用這種高風險的東西!」

 

後來,阿忠為了這個大客戶「屁顛屁顛」地搞了半年,不論阿忠怎麼關心、怎麼送禮,院長始終不領情。阿忠甚至絕望地懷疑,當初不應該點五加皮,應該點金門高梁才對。

 

但事到如今,阿忠已經被逼到絕路了。老闆下達最後通牒:再給阿忠一個禮拜,如果沒辦法談成這筆生意,公司就會以「能力不足」為由,把阿忠掃地出門。

 

「請問——」

 

那名中年婦女聽到阿忠的聲音,轉頭過來,用手背抹掉眼淚。

「……嗯?」

「妳用這台扭蛋機——」

還等不及阿忠說完,中年婦女立刻露出警戒的神色,丟下一句:「那是我自己的事。」然後轉身跑開。

「這、這是怎麼回事?」

阿忠半信半疑地從皮包裡拿出六個十塊,投入扭蛋機,用力一轉——

 

噗通。哐啷。砰。

 

一顆黑色的扭蛋撞到塑膠蓋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阿忠伸手取出扭蛋,急切地打開它。

裡面只有一張紙條。

 

「……死者復甦。效期:一週……?!」

 

阿忠呆愣在原地,不知過了多久,才發現自己體內燃起熊熊怒火。不但業績失利、被老闆羞辱,還被這種騙小孩的玩具騙了六十塊!如果不是在公共場合,他一定會飆罵三字經。

 

「那個女人……那個騙子!」

 

阿忠感到無比懊悔。那個女人一定是這個扭蛋機的業主,阿忠憤恨地想,她一定是看到有人站在扭蛋機前遲疑,就來裝神弄鬼一番,引誘自己上鉤!

阿忠把紙條用力揉爛,丟進旁邊的垃圾桶。

 

 

隔天上班的時候,阿忠已經做好被公司開除的心理準備了,但他還不想完全放棄業務這一塊。他暗忖,也許自己的行銷才能,可以在雜誌社或出版社得到重用也不一定。他上網搜尋相關的職缺,卻發現,除了一間專門經營漫畫的出版社之外,幾乎都要有基本的文案和新聞稿的撰寫能力。

 

「……文筆流暢……能運用圖文內容在社群網路細心經營漫迷者?」

 

對不擅長寫文章的阿忠來說,這項能力要求是最有機會過關的。他完全沒寫過文案或新聞稿,如果要當場試寫,一定會被看破手腳。相較之下,運用圖文經營社群網路,阿忠並不陌生。他曾經負責公司的網路管理,雖然假牙公司和漫畫出版社的性質差異很大,但值得一試。

 

阿忠立刻丟了一份履歷過去。

兩天後,阿忠終於接到對方的電話,要求他到出版社面試。

阿忠穿著西裝,循著地址,卻找不到那間出版社。

 

「咦?應該在這裡啊?可是……」

 

看起來根本是住家。沒有任何招牌,也沒有信箱。

阿忠半信半疑地按了電鈴,過了一陣子,對講機才嘩啦嘩啦地出現一個模糊的聲音。

 

「哪裡找?」

「您好!請問是OO出版社嗎?我是來面試的林志忠。」

「喔喔!你好你好!我們在三樓,你直接上來吧!」

 

啪唧一聲,鐵門彈開了。阿忠走上狹窄昏暗的樓梯,一名面容和藹的老婦人正站在三樓的樓梯口等著他。

 

「你好,辛苦你了,很難找,對吧?」

老婦人呵呵笑著。阿忠難為情地詢問道:

「這裡是……出版社的本部嗎?」

「呵呵呵!我們出版社很小啦,沒有什麼本部分部的!」

「這樣啊……」

 

阿忠一面脫掉皮鞋,一面暗自決定,不會到這間出版社工作了。

 

「先跟你介紹一下環境好了。這裡是廁所。然後這裡有食物和飲料可以沖泡。」

 

老婦人領著阿忠在約莫三十坪大的小公寓內部走來走去,好不容易,終於看到應該是出版社核心的編輯部。

 

——只有兩個人?!

阿忠差點發出驚呼。

 

「這位是阿霞,這位是碧玉,她們專門負責漫畫編輯。」

 

阿霞和碧玉正埋首在紙稿中。阿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霞和碧玉頭髮都已灰白,兩個人的年紀加起來恐怕超過一百歲,如果算上老婦人和自己的話,應該有機會突破兩百歲。

 

「……」

「你一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吧?但是,可千萬別小看她們喔!她們在這一行做了三十年,是非常厲害的編輯。」

「說、說來慚愧,我沒有事先調查貴公司的產品……」

「你看過遊戲王嗎?」

「?!」

「那套漫畫就是我們做的。後來我們服務的出版社倒閉了,我們就決定自己出來創業,闖蕩闖蕩。」

「我超喜歡那套漫畫!」

阿忠沒有說謊。他從小就是遊戲王的忠實粉絲,蒐集的卡片超過一萬張,還擁有神之卡和黑暗大法師。直到現在,阿忠還保留著以前蒐集的所有卡片,沒有為了錢而出售童年的珍寶。

「現在我們的主要業務,就是承包一些其他出版社的案子,但我們一直沒有放棄原創漫畫的夢想。」

「原創漫畫?」

「就是台灣的漫畫。不是代工,而是培養我們自己的漫畫家。」

「這……恐怕很難吧?」

「是很難。但是不試試看,我會死不瞑目的。」

——死不瞑目?!有這麼嚴重嗎?

「可是,夢想有時候就真的是夢想,能不能實現,自己是沒辦法決定的。」

 

阿忠說著說著,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夢想。他的耳際彷彿又響起媽媽的罵聲:「不好好唸書!整天想那些五四三的東西!以後不買玩具給你了!」

 

以前他天真地以為,真的有人可以像武藤遊戲一樣,人生目標就是玩卡片遊戲。長大之後才發現,夢想不能當飯吃。他曾經考慮過,或許可以找一份正職,下班之後都是自己的時間,愛怎麼玩怎麼玩。沒想到真正進入職場之後,不要說下班時間,連假日都不是自己的。

 

「不。夢想可以不只是夢想,就算自己沒辦法實現,也可以幫助其他人實現。」

老婦人的時間彷彿開始倒轉。阿忠突然覺得自己可以看到老婦人年輕時的模樣。

「以前我也很喜歡畫漫畫,但就像你說的,我被現實打倒了,我放棄了漫畫的夢想。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後悔不已。所以我決定要自己開出版社,給孩子們一個圓夢的機會。」

阿忠很想吐槽:這算哪門子的「出版社」?但他看見老婦人堅定的神情,又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雖然他不會來這裡工作,但她們都是有夢想的人,像自己這種失敗主義者,根本沒資格對她們指手畫腳、冷嘲熱諷。

 

離開之後,阿忠靠在捷運的窗邊,想著老婦人的話。

 

「死者復甦,效期一週。」

 

阿忠反覆喃喃念著這句話。出乎阿忠的意料,這句話像傑克的魔豆一樣,開始在他的腦海裡生根發芽。

 

 

台灣各地總共有一百三十一間遊戲王比賽公認店。每一年的四月初會舉行排名賽,一直進行到次年的三月底。只要贏得一場比賽,便可獲得十分。該季總積分名列前茅的決鬥者,將被獲邀參加在各地舉辦的Rank-Up League,爭奪季度冠軍的寶座。

 

決鬥者經過漫長比賽,最終目標就是夏季的世界錦標賽。世界錦標賽一年只舉行一次,在此之前,必須奪得亞洲錦標賽(ACS)的冠軍頭銜,才能代表亞洲爭奪世界冠軍的寶座。

 

阿忠走進位在大安路上的公認店,拿了一份公式規則書。

心裡已經熄滅的火,竟然又燃起一絲光苗。

 

回家之後,阿忠找出當年最令他得意的牌組。這個牌組跟漫畫中武藤遊戲使用的幾乎一模一樣,連玩法也都是模仿武藤遊戲。其中,阿忠最珍視的一張卡,不是神之卡,也不是黑魔導,而是死者復甦。他覺得死者復甦是全世界最強的魔法卡,彷彿只要有這張卡,任何比賽都能獲勝。

 

然而,等到真正比賽的時候,阿忠就發現,他已經不再擅長這個卡片遊戲了。

 

雖然他的對手很多都是小孩子,但卡片的功用和種類實在太多,即便他已經把卡片和遊戲規則複習了一遍,還是很難贏過每天每夜都在思考玩法的小孩子們。幾場慘敗之後,阿忠的鬥志已經完全熄滅。他忍不住嘲笑自己:都幾歲的人了,還在談什麼夢想,笨蛋!

 

這時,一個小男孩的啜泣聲傳進了阿忠的耳朵。

 

他環視玩具店,最後在一個貨架旁發現那個小男孩。小男孩蹲坐在一堆紙箱旁邊,背靠著貨架,不斷用右手臂擦掉臉上的眼淚。

阿忠心想,大概也是跟我一樣,輸了比賽,覺得不甘心吧!

幾經猶豫之後,阿忠決定去安慰一下那個小男孩。

 

他走到小男孩旁邊,蹲了下來,有點難為情地說:

「沒關係啦,叔叔也輸了啊,下次再努力就好。」

小男孩突然抬起頭,露出生氣的表情。

「誰像你那麼廢啊!我才沒有輸!」

 

頓時間,阿忠啞口無言。雖然被小男孩嗆聲,但阿忠卻沒有生氣的感覺。他不禁對自己產生厭惡:什麼時候我也變成一條鹹魚了啊!連被一個小孩罵都覺得無所謂了嗎?

 

「我的卡片不見了!沒有那張卡我就不能比賽了!」

小男孩兀自說著,說完之後又開始大哭。

「哪有這種事。只要有本事,什麼牌組都能打贏比賽。」

「才不是咧!那張卡非常重要!」

「什麼卡?」

小男孩遲疑了一陣,才回答:

「你有那張卡嗎?死者復甦?」

「……有是有,不過——」

阿忠本來想回嗆小男孩,但既然是死者復甦……

「借我!拜託!」

「借你是可以,但比賽結束之後一定要還我。」

阿忠把死者復甦從牌組裡抽了出來,交給小男孩。

「好舊喔……」

「喂!不要就拉倒!」

「什麼拉倒?」

看到小男孩的反應,阿忠忍不住笑了出來——原來這就是代溝啊!

「謝謝大哥哥。那我要去比賽了!」

大哥哥?!阿忠呆愣在原地,看著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衝到櫃台。

 

 

小男孩沒有膨風,每次在關鍵時刻,他都能善用死者復甦召喚出墓地中的怪獸或魔法卡,及時扭轉戰局。阿忠站在旁邊觀戰,看得目瞪口呆。

 

「耶!又贏了!大哥哥,謝謝你!」

「喂……我大你很多歲欸,你還是不要叫我大哥哥——」

「大哥哥,這樣我就可以參加Rank-Up League了!耶!」

「你的積分有這麼高!?」

「大哥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參加比賽嗎?」

「什麼?」

「Rank-Up League有時候會辦在很遠的地方,我爸爸媽媽都很忙,不像大哥哥這麼閒,而且——」

阿忠總覺得這句話很不對勁,但一下子又想不出來是哪裡不對勁。

「而且什麼?」

小男孩舉起手中的死者復甦,「我覺得這張滿好用的。」

「喂!我們說好的!比賽完就要還我!你自己去買一張!」

「我、我……我想要這張。」

「你剛剛不是嫌這張卡很舊嗎!快點還我!」

「可是……我總覺得,這張卡好像有一種魔力。」

阿忠感覺自己的舌頭突然打結,好多回憶瞬間湧上心頭。

「……」

「大哥哥,我們一起參加比賽!你可以當我的助理!」

「……助、助理?!」

「對啊。雖然我很強,可是決鬥者也是要吃飯的。你可以幫我買麥當勞。」

「……」

阿忠覺得很不可思議,明明一直被小男孩羞辱,卻覺得很開心。

這就是老婦人那句話的意思嗎?

阿忠沒有猶豫太久,對著小男孩伸出手。

「咦?」

「握手啦!你不是要我陪你比賽!」

「好老套喔……」

小男孩露出鄙夷的表情,但還是伸出自己的小手,用力地握住阿忠的手。

 

 

小男孩贏了不少比賽,但輸得更多。

確定遭到淘汰、無緣季度冠軍之後,小男孩躲在阿忠懷裡嚎啕大哭。阿忠一路陪著小男孩比賽,心情也是難過得一塌糊塗。他不確定過去的人生中有沒有類似的體驗,但為了別人的成敗而心碎,應該是破天荒頭一遭。

 

「明年。我們明年一起加油。」

「嗚……」

「不瞞你說,我的牌組其實還滿強的……這些都是我以前收藏很久的卡片……」

 

小男孩看到阿忠的豪華牌組,終於停止了哭聲。

 

「真的很強欸……有些還是全鑽卡!!」

「現在這些卡片其實可以賣到不錯的價錢,但我一直捨不得賣。」

「大哥哥很缺錢嗎?」

「……」

也是——阿忠心想,這個小子可能還不知道錢是幹嘛用的吧。

「總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借給你。」

「大哥哥不參加比賽嗎?」

阿忠搖搖頭。

「用你理解的話說吧。現在的我,就是被送進墓地的怪獸卡。」

「大哥哥被開除了嗎?」

「……」

「爸爸回家就只會一邊喝酒一邊抱怨,大吼大叫,說他要開除誰誰誰的,無聊死了。」

「你爸爸是公司的老闆?」

小男孩用力點頭。

「不會是這一間公司吧?」

阿忠拿出自己的名片,像平常一樣恭恭敬敬地遞給小男孩。

「……我看不懂啦!大哥哥,我們去吃冰淇淋吧!」

小男孩順手把名片塞進口袋,然後拉著阿忠跑出玩具店。

 

 

一個禮拜很快過去了,阿忠心灰意冷地走進會議室,等著老闆宣布裁員的消息。

「好,我們今天就討論到這裡。阿忠,你留下來。」

出乎阿忠的預料,原來老闆還有一點人情味嘛!竟然沒有當眾羞辱他、把他開除!

「那個……公司……假牙的業務可能是極限了,我們要開發一些新的產品,所以——」

「我知道了。我會再找新的工作,謝謝老闆這段時間的栽培。」

「欸……不是……我是想,既然假牙的業務已經夠了,我就把你調到一個新的部門,你覺得如何?」

「嗄?」

「這個部門……對公司內部是保密的,所以……只有你負責這個部門的業務,你就不要聲張。薪水的話都可以談,這樣吧,加薪一萬會不會太少?」

「老闆……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太少了嗎?一個月給你六萬怎麼樣?」

「老闆,這到底是什麼樣的部門?」

「其實、其實就是……」

老闆露出尷尬的表情,好像他不小心放了一個屁一樣。

「那是……」

阿忠看見老闆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張黑黑的卡片。

「這是……呃……我兒子說要給你的……」

阿忠接過那張熟悉到不行的卡片,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就是這台。」

阿忠拉著小男孩,走到夢想扭蛋機的前面。

「你騙人。」

「真的!我現在也覺得很不可思議,簡直就像預言師一樣!」

「我寧可拿錢去買卡片。」

「我一開始也覺得自己被騙了,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可是那個賣漫畫的阿婆,應該跟這台機器沒有關係吧?」

「就是命運吧!對!一定是扭蛋機安排好的命運!」

小男孩又露出鄙夷的眼神。

「你不信的話,就自己試試看啊!」

「我才不要浪費錢。」

「說不定扭蛋之神會告訴你獲勝的秘訣喔!」

聽到阿忠這句話,小男孩開始猶豫了。

「才六十塊,少喝兩杯飲料就好了。試試看嘛!」

「……好吧。」

小男孩投進六個十塊,用力一轉,一顆黑色的扭蛋立刻滾了出來。

「快打開吧!」

扭蛋裡同樣放了一張紙條。

「……根本是騙人的!」

「等等!我看看!」

原來這張紙條也是寫了「死者復甦。效期:一週」。

「等等……這一定有什麼含意!」

「這裡面根本都是一樣的吧!大哥哥笨死了!」

「才不是!在我之前,也有一個人跑來感謝扭蛋之神!她的紙條,應該……」

 

突然間,阿忠有一種預感。

 

「走!我帶你去看遊戲王漫畫的編輯!」

「真的嗎!」

 

兩個人搭著捷運,到那棟公寓大樓底下按電鈴。

 

「是我!我是一個禮拜前來面試的林志忠!」

「啊!是你啊!你終於決定來了!」

「請幫我們開門!」

「我們?」

「是的!」

鐵門彈開了。

阿忠帶著小男孩衝上樓,不等老婦人把門完全推開,阿忠就用力一拉,差點害老婦人摔倒。阿忠衝進「編輯部」,然後大喊一聲:

「阿霞!」

「咦?」阿霞從書桌前抬起頭。

「不是!碧玉?」

「咦?找我?」

這次換碧玉從書桌前抬起頭。

「就是你!就是你!」

「咦?是你!」

「那個扭蛋機!妳抽中什麼!」

「啊!你後來也去玩了!」

「借我看一下妳抽中的紙條!」

「我丟掉了。因為效期過了。」

「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死者復甦啦!真的很靈欸!」

「什麼!」

「我本來真的對漫畫編輯這一行死心了,多虧那台機器,讓我想起以前做遊戲王漫畫的情景。話說回來,那台機器到底是怎麼知道我是遊戲王的編輯呢?」

 

阿忠兩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哈哈!原來是這樣啊!」

「你在說什麼?」

「我也抽中了死者復甦。死者復甦讓我想起了以前熱愛遊戲王的自己,所以才跑去玩具店!不過還是太巧了!太神奇了!」

「什麼太巧了?」

「沒事!哈哈哈!真是太神奇了!」

「竟然有這種事?」

阿忠聽見老婦人的聲音,轉頭一看,老婦人的表情滿是驚恐。

「該不會——」

「我女兒也去玩了那台扭蛋機。」

「她也抽到死者復甦嗎?」

老婦人點點頭。

「她一直以為那是特別給她的……想不到……原來如此!」

「她有獲得什麼啟發嗎?」

「她的作品被錄用了。本來還哭著說,都沒人要她的作品……」

「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小說先是被退稿了。後來看到那張紙條,就突然恢復衝勁、繼續投稿,想不到第二間出版社馬上就同意了。」

「這真是一台神奇的扭蛋機啊……」

「我想應該是時間吧。因為效期只有一週,所以她覺得一定要把握時間,不能再浪費時間在沮喪和抱怨上。」

「那如果沒有過稿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遇到他一樣——咦?他跑到哪裡了?」

 

阿忠跑出「編緝部」,發現小男孩正坐在餐桌上看漫畫。

 

「大哥哥!這個很好看欸!」

「那是……什麼?」

「那是我們接下來要推出的新人。我們很看好他!」

老婦人露出開心的表情,得意地笑著。

「作者是……台灣人?!」

「沒錯!」

「你們也開始……」

「沒錯!我們也要開始了!」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覺得夢想扭蛋機是假的,但現在的阿忠卻熱血沸騰。

 

「妳們還在徵人嗎?如果需要行銷上——」

「來吧!和我們一起努力!」

阿忠也開心地笑了,轉頭問小男孩:

「以後放學之後,我們就到這裡來玩,怎麼樣?老闆不會反對吧?」

「太好了!阿姨,這裡的漫畫我都可以看嗎?」

「當然!」

老婦人笑得更開心了。

「真的沒關係嗎?」

「反正那份合約書上又沒有寫說你不能兼差。」

「什麼合約書?」

「唉!大哥哥真是一個笨蛋!是你自己說要當我的助理的!」

小男孩從口袋抽出一張用廣告紙背面寫的「合約書」,丟給阿忠。

「……你!我可沒簽字!我沒有答應要買冰淇淋!」

「你剛剛自己問我有沒有關係的,我就弄一份合約書給你啊!」

「我是問你爸爸同不同意!」

「為什麼要問他?他是你老闆,我是他老闆,所以我就是你老闆。你快點簽字吧!」

「那如果我不簽呢?」

「那、那……我就開除你!」

 

阿忠覺得哭笑不得。

他拿了筆,在合約書上簽了名,然後擅自在最後面加了一條但書——「效期一週」。

他想起之前對老婦人說過的話。

「那個,我之前說了一句很自以為是的話。希望妳能原諒我。」

「抱歉,我不記得了。」

「我對妳說,夢想有時候就真的是夢想,能不能實現,自己是沒辦法決定的。」

「嗯。」

「但我現在不這樣覺得了。」

「嗯?」

「夢想能不能實現,雖然自己沒辦法決定,但就算不能自己實現,也可以幫助別人實現。這樣想之後,我好像被救了回來。但我卻搞不懂為什麼。」

「因為夢想是會傳染的呀。」

「傳染?」

「那本漫畫,」老婦人把視線投往小男孩手中的漫畫,「就有這種魔力。因為我們被作者感動了,所以願意協助他圓夢。就像武藤遊戲獲勝的時候,城之內會發自內心為遊戲高興一樣。我認為,這是更高層次的夢想。」

阿忠注意到,老婦人的眼中閃著光芒。

那道光深深吸引著他。

就跟小孩等待屬於自己的扭蛋掉出來的眼神一模一樣。■

 

 

 

餘溫

男人的妻子遭遇車禍死亡,屍體下落不明,他誓言找出真相,卻發現樓上的房客……

晚風拂上我的面頰,輕輕柔柔,像她的手。

我懊惱地醒來,已經等了兩天,她卻遲遲不肯在我的夢中現身。得知妻子死亡消息之後的頭幾天,她每晚都會翩然降臨在我的眼皮上,凝望著我,嘴裡捎出無聲的話語,我只能藉由觀察她的紅唇擺動,才得以判斷話語的內容。雖然大多時候我都不知道她所言為何,就算知道,也是夢醒即忘。但不要緊,只要她還願意跟我說說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直到最近,她徹底離開我、放棄我了。

我坐起身,手腳因為冷冽的晚風而發顫。牆上時鐘的指標告訴我,我距離躺下入睡不過一個小時,但我還是不想關上窗子,不願做出任何改變,彷佛這麼做就能維持她還在的假象。

所以就算再冷,我也得開窗,因為我不能讓她沒有安全感。

她總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向我哭訴,她的父母就是因為九二一大地震導致平房東側倒塌,而慘遭活埋。當時她的父母臥室在二樓西側,如果窗子是開著的,便有機會逃出。我安靜聽著,什麼也不說,緊緊摟她入懷,讓她的臉靠上我的肩,任由她溫熱的眼淚沾濕我的汗衫——即便我清楚知道,就算開著窗子,生還機率依然微乎其微。
我從不和她爭辯,我只希望她在我這兒,能永遠懷抱希望。

而如今,卻是我自己的眼淚弄濕自己的衣服了。

我望向右側的枕頭,她柔順的黑亮秀髮早已不在那裡。我只要想到她現在可能正在某個荒地或山坳裡腐爛發臭,就會又想起那份可恨的自白書。裡面詳實記載了他身上無法被寬恕的罪惡,以及殺害我妻子的經過!

那個罪大惡極的男人……我發誓,這輩子絕不會原諒他!

想著想著,我突然覺得胸口一窒,身子竟無預警地倒了下去。柔軟的床鋪接住了我的身體,讓我不禁開始想像,或許是妻子回來了!

她溫柔地抱住我之後,便誓言再也不會離開我。

令我訝異的是,在眼前的視野完全變黑之前,我彷佛觸摸到旁邊床鋪上殘存的,她的餘溫。

 

 

梁頌文頭側向左,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柱子上的翻頁日曆。他算了算,距離案發當日已經過了約莫一個月,好不容易捱到判決日這天的到來。在這段時間裡,他食不下嚥,夜裡完全無法入睡。因為只要一闔上眼,就可以清楚聽到車體撞碎骨頭的聲響!那女人臨死之前的尖叫聲,到現在都還在耳際迴盪。

事到如今,他的眼前仍會浮現那女屍猙獰的模樣。沾滿鮮血的舌頭懸掛在嘴邊,而蒼白的臉皮上,彷佛被誰用手指戳了兩個大窟窿,兩顆浮腫的眼珠,掉在馬路上滾來滾去。只不過,也正是因為這幅慘烈的場景在他的腦海不斷倒帶回放,在警方做口供筆錄的時候,他才能夠將過程描述得如此詳盡,鉅細彌遺。

然而另一方面,他卻說什麼也不敢通知家裡的母親,深怕她會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竟犯下這般粗心的罪過。

大約在三個月前,梁頌文的母親接到一位台北友人的電話。電話中那人警告母親,小妹跟一名地痞流氓廝混在一起。於是梁頌文便奉母親之命開車到台北,要趕緊把小妹帶回老家。

起初他為了行車安全,只在白天開車。到了最後一天,他以為自己年輕力壯,而且眼看著就快要進入市區了,便連夜驅車,想硬撐完最後一段路。

——真是個災難般的夜晚!

回想起來,當時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模糊,而前方的路燈似乎又壞掉了,導致擋風玻璃前方的視野頓時陷入黑暗。他只不過是揉了揉眼睛,試圖除掉沾在眼角的黃色眼屎,竟然就撞死了一個人!

但如今他再怎麼後悔,也於事無補了。

此刻庭上正在總結兩造的論點,然而攸關判決結果的每一句話,梁頌文卻完全聽不進去。腦海中女屍慘死的畫面一直揮之不去,使得他沮喪地只想求死。若是早知道審判是這麼冗長的過程,還不如不要自首,乾脆自我了結還比較快。

「砰——!」

法官的槌子重重落下,無情的敲擊聲讓梁頌文瞬間墜入地獄的深淵。

「……陪審團已作出結論,依刑法276條,本庭判決被告梁頌文,兩年徒刑定讞!」

梁頌文愣在原地,戴著白色假發的法官頭也不回,徑自走進法庭後方的法官休息室。

錯愕之餘,他不禁雙腿一軟,跪落在地。

他覺得渾身無力,任由自己被警衛架起肩膀拖走,再度被扔回潮濕灰暗的看守所。

 

 

我睜開黏黏的眼睛,凝望著天花板上炫目的日光燈。小飛發現我醒了,第一句話不是問我怎麼了,反倒先是數落我一頓。

「阿良,不是我愛說你,你半夜睡覺不關窗,到底是有何用意?沒事討折騰,把自己搞到中風,你滿意了嗎?」

「她……還在……」

我感覺到自己的體力依然非常虛弱,連移動一根手指都有困難。但我的知覺仍是正常的,因此親耳聽見自己如同烏鴉般喑啞的嗓音,我還真覺得有些奇怪。

「誰?」

「我老婆。」

我聽見小飛嘆了一口氣。

「是真的,我摸到了。」

「摸到什麼了?護士小姐的手?」

「她的溫度。」

小飛嗤了一聲,雖然我眼睛沒張開,可根據我對他的認識,他現在肯定在捏眉毛。他只要緊張的時候就會犯這個毛病。

「阿良,你要是再這樣,沒有人能幫得了你。」

「你不相信我?」

「她死了,兇手都全招了,只差屍體還沒找到。你到底要我相信什麼?」

「相信我。」

「唉……」

這時候我聽見醫生的腳步聲,便睜開眼睛,瞬間倒抽了一口氣。說實話,我從沒看過小飛哭,他的身子像頭牛,能連吃十碗飯,喝五盅烈酒,鐵錚錚的一條漢子。而他,現在竟然為了我掉淚。

他看見醫生來了,連忙用手指頭抹去眼角的淚珠。

「李慶良先生,您還好嗎?」

醫生一面對著我說話、一面還用眼角餘光掃視病歷本,真不簡單。

「還好。是心臟出毛病了嗎?」

我的心窩處依然隱隱作痛。

「是的,這個病比較少見,叫做章魚壺心肌症(Takotsubo Cardiomyopathy),多半是因為過度傷心而引起的。」

「原來不是中風啊?」

「那我何時能夠出院?」

「目前您的狀況雖然穩定下來了,不過我想,還是再觀察兩三天比較安全。喔,對了——」

醫生從護士小姐手上接過一份文件,遞到我的面前。

「這是收據。您已經付了三天的病房費和醫藥費,所以沒有意外的話,出院的時候您就不必再付錢了。除非,您還想多住幾天。」

醫生說完便自顧自地笑了起來,而我卻感到氣急敗壞。

「小飛,我自己有錢,不需要你幫我付這麼多錢!」

「不是我付的呀……?」

小飛的樣子完全不像在說謊或開玩笑。

「那是誰付的?」

護士小姐連忙澄清:

「聽急診室的人說,是昨天帶您來醫院的人付的。」

我一聽,心裡感到十分詫異。是誰帶我來醫院的?這是怎麼回事?這不對啊……三更半夜的,我也沒哭沒叫,怎麼可能有人知道我昏倒?

「帶我來醫院的人,長什麼樣子?男的還是女的?」

只見護士小姐面有難色:

「這我不太清楚……您恐怕得親自去問昨夜裡急診值班的醫師了。」

「是她……小飛!真的是她!」

小飛聽到我這番胡言亂語,又露出那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但我不理會他,指著他的鼻子,連珠炮似地追問:

「誰、誰!誰打電話讓你來的!」

「醫院啊!」

——電話肯定也是她給醫院的……她還活著!

我的胸口又開始痛了起來,眼眶痠痠的。

只是,如果她真的還活著……那為何要和我避不見面?

——小珊,妳究竟為何要躲著我?

 

 

康紹棋走出警察局,在街角處的攤販前面停下買煙。他走回警察局,坐在門口前面的石墩上公然抽起煙來。他還是覺得煩,心上的大事雖然看似了卻一樁,實則不然。事實證明,法官和那幫陪審團仍有疑慮,才會得出這種不痛不癢的判決,讓那混蛋駕駛還能苟延殘喘。就算那混蛋是自己跑來的,也十分配合地告知警方案發地點,仍然不可原諒。

但另一方面,康紹棋回想起前段時間對梁頌文的嚴刑拷打,那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德性,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話又說回來,如若梁頌文真的沒說謊,難不成屍體是真的失蹤了?

康紹棋曾經懷疑梁頌文有共犯協助,只是,無論警方再怎麼威逼利誘,梁頌文都堅決否認有共犯。調查了梁頌文在犯案時間前後的通話紀錄之後,也完全沒找到任何可疑的求援電話。

究竟是誰運走屍體的?

又是誰偷走死者的皮包?

還有那個證詞,總覺得有什麼矛盾……?

康紹棋將煙蒂丟到地上踩熄,嘆了口氣,下定決心要跟死者的丈夫賠罪。

 

 

桌上雪白純潔的百合花,使我想起她生前最愛穿的那襲白色連身裙。

她總會在腰間繫一條鮮綠色的寬皮帶,再用橙黃色的髮帶將長髮綁成一束活跳跳的馬尾巴。我總笑她,妳這副蠢樣子就跟那百合花差不多!這時候她便會理直氣壯地反駁我,順道和我要幾件新的衣服。

於是這鬥嘴漸漸成了一種默契,只要她穿上這身打扮,就代表我要帶她去百貨公司買衣服了。

「阿良,讓我們敬你一杯。」

小飛、虎哥、還有小珊的好朋友婉君一齊舉起酒杯,對著大病初癒的我祝賀。但我看得出來,這根本不是祝賀我出院,而是一場追悼會。只要仔細聽他們刻意的安慰和勸退,就可以清楚知道,小飛把我在生病時說出的胡言亂語,全都告訴了他們,而這使得他們更加擔心我的狀況。

「阿良,我們知道你不好受,但是你也不應該不顧自己的身體啊!」

虎哥是一名攝影師,我和小珊的婚紗照就是請他幫我們拍的。我正想反駁,小飛見狀便趕緊接話:

「虎哥說得對,這次多虧了醫生把你從鬼門關前拉回來,萬一發生什麼三長兩短,你讓我們懊悔一輩子啊?」

「把我從鬼門關前拉回來的不是醫生,是她。」

這句話讓他們三人面面相覷。婉君把椅子拉近我,扶上我的手臂。

「阿良哥,我知道你很捨不得小珊,我也捨不得。只是……這樣下去真的不是辦法,如果你真心覺得小珊回來了,我們也可以幫忙,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那好。你們得答應我,幫我找出那晚叫救護車、並送我到醫院的人。」

三人不約而同點點頭,契約達成。

然而追悼會解散之後,我並沒有遵守約定。

警察局偵查隊的康隊長在我家門口等著我。他大老遠見到我,便舉起手打招呼。他還是穿著同一款排汗衫,領子照舊翻起,連踩熄菸蒂都有一定規律。

「李先生,午安!」

康隊長刻意拉起嘴角,試圖擺出一個自然的笑容,卻失敗了。

「午安。聽說只判了兩年?」

康隊長嘆了口氣,直搖頭。

「沒辦法,要是能找到屍體就好了。」

「我懷疑我老婆沒死。」

康隊長聽言,頓時瞪大眼睛。

「怎麼說?」

「三天前的夜裡,我因為心臟不適昏倒。有人送我到醫院,還幫我付錢。」

「不是朋友嗎?」

「不是。我剛剛確認過了。」

「你認為是……尊夫人顯靈了?」

「不是。我認為她沒死。床鋪是熱的。」

康隊長皺起眉頭,顯然聽不懂我的意思,他舉起手:

「抱歉,我不懂。這跟床鋪有什麼關係?」

「我們進去談吧。」

我拿出鑰匙開門,直接領著康隊長進入臥房。

「這是我和內人的臥房。我通常睡在床的左側,也就是這裡。」

接著我抬頭望向窗子,大吃了一驚。

「咦?」

——窗子竟然是關著的!

這使我更加相信,當天晚上就是小珊帶我去醫院接受急救。

「怎麼了?」

「沒什麼,這一點也不奇怪啊!」我感覺到莫名的開朗,「康隊長,你看!我晚上睡覺從不關窗,那天夜裡昏倒之後,再醒來就是在醫院裡了。所以肯定是內人回家發現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才將我送到醫院。她出門時,便順手關上窗戶——也只有她才會在意我們家的門戶安全!」

康隊長點點頭,終於明白我的意思。他面有難色地說:

「李先生,你應該不會記錯吧?這……」

「康隊長,我想再看一次犯人的口供和筆錄。」

 

 

梁頌文被惡狠狠地推下囚車,差點摔個狗吃屎。雖然同樣是殺人犯,但後面那位跟他卻是兩個世界的人。他以前曾聽說過,監獄最可怕的不是環境,也不是獄卒,而是犯人。將一個正常人和一群擁有極端思想的人類關在一起,可想而知,那會是多麼恐怖的光景。
監獄長正在清點人數。確定沒有人逃跑後,他們就被帶進一個貼滿方形磁磚的惡臭空間。地板上有無數毛髮和不知名的穢物,甚至還有乾掉轉成褐色的血跡。監獄長發出命令,要他們在三分鐘內脫光身上的衣物進行沖澡,並且一律換上髒污不堪的囚衣。

顯然,哨聲響起時根本還不到三分鐘。梁頌文動作快,暫時逃過一劫。有幾個體型肥胖的家伙還來不及穿上囚衣,便挨了幾根悶棍。

——兩年徒刑。

他們統一拍過照、按了指紋存擋,便被帶入各自的囚房。囚房極小,塞不下兩張單人床的空間擠了兩個大男人,簡直就要窒息。梁頌文只要想到自己將在這個鬼地方待上兩年,便覺得不如死掉算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監獄室友王文傑是一名竊盜犯,相對來說比較和藹可親,兩人似乎也還算投緣。

「開車撞死人?這算哪門子殺人!看你這副倒霉樣,小心別被人給盯上了!」

梁頌文注意到王文傑有個習慣,總是喜歡把手放在胸口上磨蹭。梁頌文猜想,他大概是手汗旺盛,才需要一直用衣服擦汗。

「聽你的語氣,你對監獄很熟?」

「十進十出,你說我能不熟嗎?」

「我倒覺得你比較倒霉。」

「為何?」

「你不是說自己偷術精湛嗎?那還被抓進來這麼多次!」

「這算什麼?告訴你,監獄才是偷兒的學校!每一次被抓進來,我只要聽一聽其它偷兒的伎倆和小道消息,我的功力都能大增哩!更何況,因為竊盜罪入獄,關也關不了幾天!」

「這次也是幾天而已嗎?」

梁頌文開始擔心,倘若王文傑出獄了,自己勢必會有新室友。他簡直不敢想像自己將有機會跟一名真正的殺人犯共處一室。

只見王文傑得意地點點頭,用拇指扳住小指,將手背對著梁頌文,說:

「三天。」

 

 

我從康隊長手中接過記事本,上面用原子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筆記,讓他一時有些呼吸困難。不僅如此,康隊長的字跡龍飛鳳舞,非得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才有可能看懂整篇文章。

他瞇起眼睛,找到目標後,便將目光聚焦在那一段文字上。

 

……那個路段是一個大右彎,你要是不信,自己去看!以往都有路燈的,可惜讓人給撞壞了,這完全不是我的錯啊!不,我不知道是紅燈啊!大人,我也知道錯了,我不該熬夜開車!可我的意識確實是清醒的!等一下,開車找路有什麼錯嗎?你找路的時候不看地圖、不看指示牌的嗎?……等等,你聽我說啊,那女人也不能說完全沒錯!她就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路中央,曉得嗎?又是大彎、又沒燈光,誰能保證一定會看見她在那兒?我知道、我知道!但這根本與我無關嘛!你要是不信,去問問我的朋友們,我從來沒出過車禍的!連撞死一條狗都沒有!對、對,她的車子就是停在路邊那輛!我親眼看到她走下車,匆匆……

 

混帳東西。我一面在嘴裡咒罵,一面翻頁。

 

……跑過馬路,一副就是要去買東西的模樣!若不是……啊?是啊,她的確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路中央,我的車燈清楚地照到她了!不、話不是這麼說的!如果車燈就足夠照明,那我們為何還需要路燈?我說的有道理吧?不是我不剎車,是她突然跑出來,我措手不及啊!我當然慌了!下意識地猛踩油門……對不起,我不該逃跑的……但我不是又回來自首了嗎?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輾過去的!我是嚇傻了,你懂嗎!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知道猛踩油門!……不、不可能,她肯定不可能還活著,第一下撞擊力道太猛了,那個聲音……絕不是我的車速太快!是她跑到我車子前面!是,我對天發誓,壓到她之後,我有緊急停車查看!對!就是因為我有回去查看,所以才能記得這麼清楚嘛!……

 

「這筆記本裡面有我太太,呃,屍體的描述嗎?」

康隊長將筆記本拿回去,翻到後面兩頁遞還給我。他指著其中一行。

 

……我從照後鏡看到那女人受傷很重,所以雖然我很害怕,還是下車看了……她臉上和身上都是血!太可怕了!……這……等等,我記得她沒染發,發色是黑色的。她應該是穿著白色的連身裙吧?不,是白色,沒染到血的地方是白色的,我確定。啊,對了!好像還有條綠色的皮帶!……我不敢看她的臉,只記得皮膚很白。她的手裡還抓著一個包包……

 

「後來我將尊夫人的照片拿給他指認,他立刻就點頭了。」

我想起一個月前,康隊長曾經跟我借用一本相簿。那是去年夏天我和小珊到東北角的基隆出游時拍的,同時也是我們倆最後的旅行。

「是穿著白色連身裙的那張照片嗎?」

「那只是第一張。後面幾張他也都認為是尊夫人沒錯。」

「有沒有可能是誤導效應?」

「李先生的意思是,因為同樣的衣服和裝扮,所以誤認死者是尊夫人?」

我點點頭。

「不無可能。但如果真是這樣,那請容我冒昧問一句:尊夫人現在何處?」

我覺得臉上一陣熱辣。

「……我不知道。」

「李先生,不是我不相信您,但我們還是不要妄加猜測比較好。」

不知怎地,有件事一直令我耿耿於懷。康隊長見我欲言又止,便催促我把心底話說出來。

「這次生病住院的過程中,我想起了一件事。五年前,內人曾經和我大吵一架,而後憤而離家出走。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我都不知道她人在哪裡。就跟現在的情況差不多。」

「那您後來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嘉義的娘家。但我知道她說謊。」

「說謊?您怎麼確定尊夫人在說謊?」

「我當然知道。相處那麼多年了,怎麼可能不知道。」

「回來之後,尊夫人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或是我沒注意。」

「不會吧?至少您會注意到身材的變化吧?」

我突然有種被羞辱的感覺。

「這跟案情有關係嗎?」

康隊長怔了一下。

「李先生,請您不要誤會。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如您所說,尊夫人這次和上次一樣,只是暫時離家出走;也許尊夫人在那一年間發生了一些事,而這些事則跟這次的離家出走有關。」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你懂。你現在不就是在懷疑尊夫人並未死亡,只是離家出走嗎?你懷疑是上一次吵架的原因,才導致了這次的離家出走。」

康隊長說得對,我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我不由自主張開嘴巴,彷佛無意識地吐出真話:

「她想要孩子。」

 

 

梁頌文躺在鐵床上,凝視著上方床板底部的刻痕。

——有多少人睡過這張床、甚至死在這張床上呢?

他覺得想哭,聽到王文傑只需要待在這鬼地方三天,除了擔憂之外,還有些忌妒。他憤憤不平地想著:明明是無心之過,卻要賠上整整兩年的時間;眼前這個刻意犯罪、甚至利用坐牢來精進偷術的卑鄙小人,卻像在度假一般,來這裡白吃白住,簡直不可原諒!

這股情緒如同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於此同時,一個殘忍卻巧妙的計劃逐漸在他腦海中成形。

「你不去吃午飯嗎?大家都到餐廳去了。」

王文傑站在門口,不耐煩地叫喚。梁頌文看到四下無人,立刻裝出一副痛苦的模樣,手撫著額頭哀嚎: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我是不是發燒了?」

王文傑嘖了一聲,但還是耐著性子走到梁頌文的床邊,粗魯地把手放在梁頌文的額頭上。他皺起眉頭,厭惡地說道:

「涼的!你沒事啦,這種情形我見多了,肯定是心病!監獄這地方——」

梁頌文看準時機,突然伸出手掐住王文傑的脖子!

王文傑毫無防備,一下子嚇傻了。驚嚇讓他的肺部瞬間擠出所有空氣,眼前逐漸開始發黑。他左摔右跳,試圖把梁頌文甩開,甚至把指甲插進梁頌文的指肉裡。但梁頌文早已狠下心,他可是賭上了一切,絕對不會輕易放手。

他們激烈的掙扎和扭打發出極大聲響。這時,梁頌文聽到遠處傳來一陣倉皇的腳步聲,讓他腰背處發出一陣激酸,竄上脊椎,直達指尖!他感覺到自己體內突然湧出源源不絕的力量,接著他聽到了。

——那是骨頭碎裂的聲音。

王文傑停止了掙扎,身體逐漸癱軟下來。

梁頌文的眼神發亮,血脈彷佛正在噴發。他將自己和王文傑的囚衣迅速脫下,交換後穿上。

——終於,現在他是即將重獲自由的王文傑,而王文傑是死去的梁頌文了。

在獄卒抵達之前,他在自己的脖子上制造出掐握的痕跡,甚至不惜將自己的臉皮貼在鐵床架上劃破,弄得鮮血直流。

「四五二四,這是怎麼一回事!」

獄卒發現異狀,對著梁頌文,不,是王文傑,大聲喝斥。

「他想要殺我!你們竟然把我跟一個殺人犯關在一起!」

「所以你就把他給殺了?」

「他要殺我!你聽不懂嗎!沒看到我臉上到處是血嗎!」

那獄卒聽懂了,趕緊命人取來擔架,將他送至醫務室。

梁頌文躺在擔架上,看著不斷往後退去的天花板,渾身筋疲力竭。

——我贏了。

他嘴上掛著詭異的微笑,酣然入夢。

 

 

康隊長說得沒錯,除非有更明確的證據或理由,否則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他給我兩個建議,一是設法找出小珊還活著的證據,二是調查五年前小珊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康隊長認為,如果這次的失蹤跟五年前的事情有關,小珊很有可能躲在同一個地方。

樓上傳來小孩子來回奔跑的聲音,從左到右,由前至後。一股煩躁的焦灼感從我的喉嚨湧起。我從洗臉盆中抬起頭,任由水滴自臉頰上滑落。

旁邊的架子上仍擺有她的東西,髮夾、耳飾和手環散落在玻璃碗中,更後方有她慣用的定型液和潤髮乳。

然而,我的目光卻鎖定在幾瓶沾滿灰塵的嬰幼兒洗潔精。

當時她不斷試探我的心意,總是刻意裝出不在乎的模樣,詢問我對於小孩子的看法。她會買一些小玩具,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說:

「你看,以後我們的女兒就會像這樣——唉唷!一定很可愛!」

如果我沒反應,她甚至會強迫我照著她的想像比手畫腳,彷佛我真的抱著一個小女孩。除此之外,每次只要在街上看見小孩子——不管是坐在娃娃車裡、蹲在地上玩泥巴、或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她肯定會問我:

「你覺得那個孩子可愛嗎?」

我的回答千篇一律:

「那不是我的孩子,所以不可愛。」

「那你會想要小孩嗎?」

「不想。」

「那如果我又有了呢?」

「一樣。去拿掉。」

小孩是我的罩門,她明明知道,可是卻仍然不願放棄。有時候我幾乎相信,她對於擁有自己小孩的渴望,遠比活著的欲望還要強烈。
直到最後,她開始將家中某些生活必備用具換成嬰幼兒的專屬產品,我終於再也忍受不了。我不顧身上還有肥皂泡沫,便衝出浴室,對著她怒吼:

「這是怎麼回事!這種跟水一樣稀的洗髮乳,連個泡泡都搓不出來!」

「但是它比較溫和,不會傷害到頭皮啊!」

「少來!妳給我聽好了,這輩子,對!這輩子!妳永遠也別想要有小孩!」

情緒高漲的我跨越了理智線,觸碰了不容原諒的禁忌話語。她頓時潰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很後悔。但等我洗完澡出來、準備跟她道歉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連一張紙條也沒留下。

直到一年後,她再度出現在客廳時,好似這一年內什麼事也沒發生。我忍不住哭了。她接受了我的道歉,也從未再提過小孩子的事情。

當然,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在外面有男人,但是我沒立場質問她。

是我殘破不全的心靈害得她也必須擁有殘破不全的人生。

原諒我,我只是沒有自信能當一個好的爸爸。

因為我從來沒有榜樣可以學習。

 

 

接下來的兩天,梁頌文度日如年。

獄中流言不斷,所有人都在懷疑他,為什麼明明殺了室友卻安然無恙,不用接受任何懲罰。尤其是王文傑的幾個死黨,不斷藉機揍他、欺負他、逼他說出真相。甚至其中有幾個人猜對了,從頭到尾根本是他自己自導自演,王文傑只是這場戲碼的犧牲品。

但是不要緊,他都撐過來了。

況且沒有人知道他導演這場戲真正的目的。

——直到今天。

 

「你個王八……長官!長官!他根本就不是王文傑!別放他出去!讓我們好好修理他!有沒有聽到!是他殺了王文傑!」

「長官!你被他騙了!」

「梁頌文!我會永遠記住你,你給我等著!」

 

如今監獄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惡狠狠地對著他咆哮!

梁頌文不發一語,花了好大功夫才穩住陣腳,不讓自己露出狐狸尾巴。他感覺到汗珠滑落背脊,腳踩不著地,只能盡量一步一步穩穩向前走。

他偷偷觀察監獄長和獄卒的表情。他們似乎不為所動,顯然是聽慣了獄友的叫囂與威脅,畢竟獲得自由的是別人,自己總會心有不甘。

他們離開宿舍區,繞過醫務室跟花圃,進入辦公區。當初負責拍照捺指印等存檔工作的管理室,就在這裡。梁頌文對上天祈禱,千萬別被管理長給認出來。

「老大,您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送完這個雜碎之後我們去喝杯酒如何?」

「老陳,你在囚犯面前說這些,是想存心害死我啊?」

監獄長瞄了梁頌文一眼,後者趕緊搖頭。

「在這裡按上指印,然後在旁邊簽名。」

梁頌文忍著手抖完成手續,但管理長老陳只顧著和監獄長抽菸聊天,連看也沒看一眼就闔上資料簿,完全沒注意到眼前的人壓根不是王文傑。

他們離開牢房區,轉上最後的長廊,門口就在眼前。

——太好了,距離自由只剩不到十公尺了!

「等一等。請拿出你的身分證。」

到了門口,監獄長突然轉身對他說。

 

身分……證?

 

方才在牢房整理行囊之時,梁頌文因為太高興了,以至於忘記取走王文傑的隨身包裹。他的心跳開始加速,脈搏像鼓槌般跳動。

——冷靜、冷靜!不准發抖!深呼吸!吸、呼、吸、呼……

——會在哪裡……哪裡?王文傑是小偷,絕不可能把重要物品亂放!

——得想辦法回去拿啊!不然就穿幫了!

梁頌文裝出慌張的樣子,在身體四處摸尋,隨後「啊」了一聲。

「怎麼搞的?忘記拿出來了?」監獄長顯然很不耐煩。

「長官,對不起!一定是不小心掉在櫃子裡了,請長官讓我回儲物間拿!」

監獄長直搖頭,最終還是讓獄卒帶著梁頌文到儲物間。

「找到了沒有?」

獄卒盯著梁頌文,讓他不停發抖,手汗直冒。

「你先別緊張,仔細想想平常的習慣,或許是你放在哪兒忘了。」

——習慣……習慣!

——對了!一定在囚衣裡面!

梁頌文想起王文傑在胸口擦手汗的習慣,決定孤注一擲。

「在、在囚衣。」

「囚衣沒有口袋,你胡說什麼!」

「真的在囚衣。」

獄卒半信半疑地命人取來梁頌文脫下的囚衣,想不到真的在胸口衣領的折口處找到一個暗袋,裡面似乎有疊紙片。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張硬卡,外層包著一張從廉價筆記本內撕下來的條紋紙。

獄卒將包裝打開,果然是王文傑的身分證。

梁頌文見狀,雙腳一軟,跪坐在地。

他在心裡對著老天吶喊:我自由了!

 

 

我在半夢半醒中接到婉君的電話。她的聲音悶悶的,使我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仔細傾聽。恍惚之中,我彷佛聽見了孩子的聲音,一陣一陣的,極其微弱。婉君沒有結婚,想必全是我的幻覺。

我揉了揉眼睛,被她的告白嚇醒。

「是我。」

「什麼?」

「送你去醫院的,是我。睡在你旁邊的,也是我。」

「婉君,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是真的。阿良,我……喜歡你很久了。以前因為你是小珊的丈夫,我總是必須隱藏自己的心意,可現在不同了!小珊不在了!」

「……」

不知怎地,我總覺得她的語氣有些遲疑,然而另一方面,她也沒必要在這種時候捉弄我。

「阿良,忘了小珊吧!」

「不可能。」

我聽見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阿良,小珊已經死了!為何你不願放下、為何你不願接受我!」

「她沒死。我知道那不是妳。妳不懂我,不可能知道我何時會醒來,不可能完美地躲著我,而我更不可能搞錯!那是她的體溫,我很清楚!」

「是我!就是我!有的時候,你會抱我,我會輕撫你的臉頰——」

不行、快要窒息了……

我掛上電話。手還在顫抖。

樓上又傳來孩子的跑步聲。蹦蹦蹦蹦、蹦蹦蹦蹦,隨著我的眼淚滴滴答答。我摀住嘴巴,明明沒有人卻不敢哭出聲來。

——妳永遠也別想要有小孩……

這句話如同詛咒一般,不斷在我腦海中縈繞,揮之不去。

唯一的希望破滅了,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和自憐。

但我卻只想活在幻覺裡。

我從樓梯下的工具間取出搬家時用來捆綁書籍的尼龍繩,將其繞過飯廳天花板上的吊扇,綁成一個套環。

完成之後,我將飯桌搬走,踩上椅子,把頭塞進套環。

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而且響得很急促。

我只好嘆一口氣,將繩索暫時先取下。我跳下椅子去開門,是婉君。她怒氣衝衝,對著我大罵:

「你在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

我看見她的視線往下移動,定格在我手上的尼龍繩。

「還想裝傻?我早就知道你會想不開!沒用的男人!」

她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繩子,我也不反抗。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她怎麼可能知道我……豈有此理!

——莫非……

「攝影機。你讓虎哥在我家裡裝攝影機。」

「……」

婉君臉上頓時一片青紫,我立刻知道自己猜中了。

「你們可真是我的『好朋友』啊!說!浴室和臥室也都有裝嗎?」

她點點頭。我朝她伸出手,尖聲叫道:

「帶子。我要全部的帶子!」

 

 

梁頌文跳下長途客運,回到大都市的感覺令他耳目一新。本來他是想直接開車回老家避避風頭的,但是看到王文傑寫在條紋紙上的內容後,他立刻打消了念頭。他想起一個禮拜前,來台北的目的。

起初,他只是覺得紙條上的地址很眼熟,仔細一想之後,才發現事有蹊蹺。他拿出當時母親交給他的信封袋,小妹的字跡還是一樣幼稚。

——果然沒錯,這就是她的寄件地址。

梁頌文心中頓時警鈴大作。他不禁懷疑,小妹的痞子男友,就是王文傑。

他根據地址找到一棟中正區內的公寓大廈,遲疑了一陣之後,才決定推開門走進大廳。右手邊有個仿大理石的白色櫃台,管理員不在崗位上。

此時電梯正好抵達一樓。「叮」的一聲,鐵門朝兩旁退開。他把握時機,正准備跨步——

因為太過訝異,他差點叫出聲來。

「冤家路窄」這話說得可真對,他趕緊撇過臉去,以免被李慶良認出來。所幸李慶良只顧著跟身旁的女人高聲講話,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過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梁頌文卻等得冷汗直流。他一個閃身,李慶良和女人前腳才剛走出,他的後腳立刻走進電梯。

一直到電梯門確定關上之前,他都不敢抬起頭,深怕李慶良的手會突然從縫隙中伸進來,把他攔下,狠狠揍他一頓。

梁頌文懷著忐忑的心情,讓電梯帶著他上升。等他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二號住戶的大門前。

 

這棟公寓的格局是一層兩戶,分踞長形走廊的兩頭,而電梯正好位在長形走廊的中間點。

他連續敲了幾次門,都無人應門。

不過,他卻覺得有人正躲在門後,透過窺視孔看著他。

而且是一種……很熟悉的眼神。

但是不論他再怎麼叫喚、勸慰、咒罵,裡面的人都不為所動。

無可奈何之下,梁頌文故意踩重步,佯裝暫時離開的樣子,轉進長形走廊,躲在電梯門的對面。他估計窺視孔無法看到這裡。

他耐心地等、耐心地等,藉由觀察電梯數字板的上上下下打發時間。

因為他清楚地感覺到,即使在他轉身走開之後,那個眼神仍一直在觀察他的背影。

 

 

我拉著婉君氣衝衝地走進電梯,嘴裡不停叨念:

「你們做這些事情,不覺得羞恥嗎!我就說奇怪,怎麼可能——」

「你先冷靜一下!如果沒裝攝影機,根本沒有人知道你昏倒了、出事了!你不感謝,反倒還責怪我們這些關心你的朋友!」

「妳都看到了什麼,快說!」

「不該看的我都沒看到。」

電梯開始減速,讓我一陣頭暈。「叮」的一聲,電梯門才剛打開,我的火氣又上來,繼續對著婉君喋喋不休:

「我不管。把帶子交給我。還有,把全部的攝影機都給我拆掉!」

「你這人怎麼這麼固執!我們是擔心你會想不開!」

「你——?」

這時,我注意到有個人影快速閃進電梯,便下意識地回頭,然而電梯門快速關起,已經無法看清電梯裡面的人是誰。

我一度懷疑是自己的心病太重,但是這個不安的想法卻不肯放過我。

「你去把小飛和虎哥找來,到我家會合。叫他們記得帶工具,拆攝影機。」

「喂!你別太過分了!竟然想把我丟下!」

婉君對著我尖叫,但我不為所動,兀自等待著電梯從六樓降下。我走進電梯,在鐵門關上之前,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出我內心的想法:

「婉君,我很欣賞妳這個朋友,但妳說謊的功夫,還得再練練。」

 

 

康隊長本來幾乎忘記李慶良太太的案子了,但今天發生在大安區的一起車禍,卻使這個案子再度從他的腦海深處跳出來。他不禁搖搖頭,暗罵自己太過敏感。

於是他又看了一眼柏油路上的煞車痕,再次跟鑒識專家確認:

「您剛剛說,這是緊急煞車的痕跡,對吧?」

「不是說了嗎,這種煞車痕只會在汽車高速行駛下,突然停止才會產生。」

康隊長回想李慶良太太一案的路面煞車痕,顯然不符合梁頌文的供詞。

——他說他有緊急停車查看。

也就是說,這有兩個可能:梁頌文故意說謊,或者他記錯了。

——會不會……李慶良先生的堅持真的是對的?

康隊長再次搖搖頭。他反問自己,如果李太太真的還活著,不但可以合理解釋屍體消失的問題,更說明了李慶良昏倒那晚的怪象。

他得趕緊告訴李慶良這件事。

 

 

我回到家裡,沒有任何異狀。

大門依然深鎖,物品仍在原位,沒有入侵的跡象或痕跡。客廳沙發角落那一大堆我永遠記不得的名牌皮包吸引了我的目光,使我想起「最後一天」。

那天早上,她又穿起最愛的白色連身裙,全身的打扮就跟平常一模一樣。我記得自己還特別跟她確認過,晚上要不要去逛百貨公司買衣服。她猶豫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拒絕了。由於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所以我記得一清二楚。

仔細一想,如果那混蛋駕駛的證詞沒有錯誤,那麼小珊應該少了一個皮包才對。換句話說,如果我能夠確認小珊的皮包並沒有缺少,就可以確定那晚他撞死的,並不是小珊!因為倘若小珊真的只是離家出走,她會改用「運動型的大背包」,方便旅行攜帶。

只可惜我並不清楚小珊究竟有多少個皮包,更何況對我來說,每一個皮包的款式都大同小異,實在難以辨別。

我突然覺得無地自容,原來我對自己妻子的了解根本就少得可憐。就連五年前她到底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我也全都毫無頭緒。

我回頭望向飯桌上方的吊扇。

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我剛才試圖上吊的位置,所以攝影鏡頭很可能就是藏在客廳的美術燈座或是冷氣裡面。

我等不及小飛他們來拆穿自己,便取出一把長梯,在幾個可能的位置尋找。果不其然,其中一個攝影鏡頭就藏在冷氣出風口的風柵之間。

然而在我試圖將攝影鏡頭拔出來的時候,卻有什麼東西卡住了。為了確認鏡頭後方的電線到底通往何處,我急切地用螺絲起子把冷氣整個拆掉。

——但是結果卻令我傻眼。

這個攝影鏡頭顯然並不如同我先前所想,是無線發送的那種型號;而是如同監視系統般通往一個神秘的中央控制計算機。

——這個攝影鏡頭,真的是婉君他們裝的嗎?

——他們並不住這附近啊!

我想持續追蹤黑色電線的源頭,卻發現電線竟然穿過天花板的水泥牆,一直往上通去。

我不想就此放棄,再接再厲地在房間的衣櫃上方找到了第二顆攝影鏡頭。然而同樣地,黑色電線緊貼著衣櫃後方的牆壁,筆直地穿過天花板,然後消失無蹤。

——樓上的房客,難道就是婉君嗎?

我猶豫著,想起剛剛那位可疑的人影。沒錯!那人是獨自乘坐電梯上樓的,而且電梯最後就是停在六樓!

我決定衝上樓梯一探究竟。

 

 

梁頌文看著電梯數位板停在五樓,一種莫名的惴慄感突然襲上心頭。

直覺告訴他,是那個男人發現了,一定是剛剛的行跡太過可疑,引起了他的注意!所以他才會立刻乘坐電梯上樓……

——但,他為什麼坐到五樓?

梁頌文猛地又想起小妹的痞子男友。難、難不成……這張信封上面的地址寫錯了?小妹的痞子男友,該不會就是……

這個念頭浮現在腦海之後,他就越覺得這才是事情的真相。小妹成為那個男人的外遇對像之後,那個男人便處心積慮地想要殺掉自己的太太。小妹知道梁頌文會開車到台北,便伙同那個男人設計殺害元配!他們伺機躲在路邊,趁著夜深無人之時,把那位可憐的太太推到馬路上,害得她被梁頌文撞死!

——對!這才是車禍的真相!路燈肯定也是他們刻意弄壞的!

梁頌文越想越不安,趕緊搭著電梯下到五樓。

只見五樓二號的大門敞開,而屋內竟然空無一人。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男人呢?

梁頌文焦急地在屋內尋找小妹的身影,卻遍尋不到。正當他開始產生疑惑的時候,他看到了!就在客廳沙發旁邊的那堆昂貴的皮包裡!雖然外表變舊又變皺了,但鮮艷的橘黃色依然引人注目,那貨真價實就是小妹的皮包!

他衝過去抓起皮包,打開一瞧,不禁想在心裡大叫——

果然是小妹的東西!

母親給她的髮夾、她最喜歡吃的橡皮糖、那條紅色絲巾、一雙藍色的低跟鞋,還有最重要的,她的身分證!

梁頌文欣喜若狂,完全沒注意到背後跑進了一群人。原來是婉君帶著小飛和虎哥來找李慶良賠罪,卻發現門戶大開,裡面還有可疑的人影!兩個大男人在眨眼之間便制伏了梁頌文,還送給他一頓拳頭和飛踢。

「該死的臭小偷!快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飛把梁頌文翻過身來,三人頓時傻住了,然後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是你?!你不是應該在監獄裡面嗎!」

 

 

我跑上樓梯,直奔六樓二號。

按了幾次門鈴之後,裡面才終於傳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我可以感覺到有人正從窺視孔裡面看著我,許久都未有動靜。

我感到不耐煩,便對著門板大吼:

「婉君!我知道是妳!快開門!」

還是沒有動靜。難道門對面的不是婉君?還是說,剛剛分手之後,婉君並沒有偷偷溜回來六樓二號拆掉攝影機的接線?

又過了一陣子,另一陣較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我打起精神,改用溫柔的口吻勸說:

「婉君,妳要是直接跟我認錯,咱們還是朋友。但如果妳遲遲不肯承認、不肯悔改,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由於遲遲沒有反應,我只好把耳朵貼上門,聽聽看屋內究竟是什麼狀況,卻沒有想到,裡面竟然傳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聲音:

「……媽媽,是爸爸。」

 

 

康隊長趕到現場時,沒見到李慶良,卻看到被小飛和虎哥五花大綁的梁頌文,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的反應跟三人一模一樣:

「是你?!你不是應該在監獄裡面嗎?」

梁頌文不但慘遭一頓毆打,還被小飛、虎哥和婉君用惡毒的語言連番轟炸,心中怒火越燒越旺。他一口咬定,這三個人全都是那個男人的幫凶!

「大人!這是我小妹的皮包!這不是車禍意外!是謀殺、謀殺啊!」

康隊長還沉浸在梁頌文得以脫獄的驚訝當中,一時間無法會意過來。反倒是三個人看見皮包之後神情大變,引起了康隊長的好奇。

「請問三位是?」

婉君率先回答:「我們是李慶良的朋友。」

「了解。那麼諸位認識這個皮包嗎?」

他們心虛地搖搖頭。康隊長笑了笑,決定暫時先不要多問。

「咦,李先生在哪呢?」

這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用力搖頭。

此時眼尖的康隊長發現客廳的冷氣被拆下,皺起了眉頭。婉君發現康隊長的表情有異,便順著康隊長的視線望去,才發現大事不妙,輕叫一聲:

「啊!糟了!」

「怎麼了?」

虎哥和小飛也隨著婉君的目光,找到了被拆下一半的冷氣機。

「被他發現了……」

康隊長看到婉君一行人臉色發白,鬥大的汗珠懸在額頭上,心中的警報器立刻響起。顯然這當中有什麼蹊蹺,而這群人肯定知道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姐,請問這是……?」

婉君放棄了掙扎,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全盤托出了。她的牙齒因為膽怯而格格作響,聲音斷斷續續:

「康隊長,事不宜遲,我們……還是趕緊去樓上吧……」

 

 

我覺得渾身被凍結,不敢眨眼。心跳、呼吸通通停止了。

那是……誰的聲音?

平日裡樓上傳來的小孩奔來跑去的聲音,還有更早時候的娃娃嚎啕大哭,難道這些都是門對面的……我的兒子的聲音嗎?

「小、小……珊?是妳嗎?」

我似乎隱隱聽見啜泣聲,然後是門鎖打開的繁複機械音。

門從裡面被推開。

站在門前的是——

「等一等!阿良!」

我聽到呼喚,便立刻回頭。婉君正從電梯跑出來,揮著手對我大叫。

此時大門已經完全敞開,我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讓我迫不及待想要轉頭迎接我以為的美好。但是,還有另外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也跑出了電梯。

——是那個混帳司機!

我本來怒不可遏,但轉念一想,如果站在我眼前的是——

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個柔軟的軀體就飛撲過來,兩支溫暖的手緊緊環抱住我。肩膀濕濕熱熱的,似乎是她濕潤的眼淚。

「阿良!對不起!」

這一瞬間,我腦中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定也都跟我一樣,心中充滿疑問。

婉君、小飛和虎哥他們知道嗎?他們一定想不透,我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那個混蛋司機呢?

他也肯定不明白,眼前明明應該已經死去的女人,究竟是如何死而復生?

康隊長更不懂,現場的每一個人,跟這起車禍案件究竟是什麼關係?

人人好似各懷鬼胎,而事件的真相又是怎麼一回事?

「小珊!妳……妳為何要瞞著我!」

小珊早已哭紅了雙眼,因為情感太過強烈而有些語無倫次。

「阿良……我、我……你別怪我……我不要、不敢……我要我兒子!」

我瞬間明白了。這五年來的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我都想通了。

從她三更半夜出門買宵夜、或是買些莫名其妙的嬰幼兒用品,一直到頻繁的加班和工作時間的增加,我全都懂了!我唯一不懂的是,為什麼要聯合大家一起瞞我?

「你不敢告訴我,妳懷孕了?所以就這樣瞞著我把孩子養大?!」

「你說你不要小孩……我、我不想去……嗚……」

「五年……小珊!五年!」

婉君看到我快要被怒火掌控,趕緊打圓場:

「阿良……你先別生氣……小珊她情緒還太激動,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我閉上嘴,很想好好聽一聽,婉君到底能不能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

「是這樣的。我們三個……呃……幫著照顧小光已經有一陣子了。起處我們也很訝異,但聽了小珊的解釋之後,我們都同意她的想法。」

康隊長不作聲,靜靜地在一旁聽著。只有梁頌文心裡很著急,因為如果他撞死的不是眼前的女人,那麼死的究竟是誰?然而現場的氣氛卻容不得他打岔,只得暫時按捺下來。

「然後呢?」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不客氣。

「因為你自己在孤兒院長大,導致你不相信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好的父親。這是錯的!其實,如果你可以稍稍讓步,小珊也不必瞞到今日。到了三年前,小珊為了讓小光也有機會認識、甚至和自己的爸爸一起生活,才告訴我們這件事情的始末,虎哥也答應要幫忙,也就是在你家中裝設攝影機。」

「……」

我心知肚明。婉君說得沒錯,對於孩子這方面,我的確因為自卑感作祟,而變得太過強勢。

「阿良,你知道嗎,每次小光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摸摸看爸爸的鬍子?我都好想立刻衝下樓告訴你,你有一個深愛你的太太和兒子!」

「……」

該死,我又想哭了。

「但這次呢?小珊,為什麼這次妳又要完全消失?」

「這……」

小珊的目光飄向遠方,聚焦在梁頌文的身上,大伙兒也跟著全望向梁頌文。梁頌文清楚知道,這次總算輪到自己好好解釋一番了。

「我……這下子我也搞糊塗了。我不懂啊!那晚我明明撞到妳了,怎麼……」

「你撞到的,不是我。」

梁頌文頓時如釋重負。原來,這一切全都是虛驚一場,他根本就沒撞到人嘛!

「梁先生,您確定當晚真的有煞車嗎?」

「我、我有啊!」

「您確定嗎?」

「……不、不確定。」

我又覺得怒火中燒,忍不住對著他大吼:

「沒有就是沒有,什麼不確定!」

「喂!這位先生,你太太可是毫發無傷地站在你面前!給我聽清楚了!我可沒撞死人,你少在那裡亂罵人!凶什麼啊!」

「不,那邊的先生,你撞死了我的褓姆。她叫做小惠。」

婉君等人也跟著點頭附和。康隊長一聽,大感詫異,連忙詢問:

「李夫人,您可不可以說得清楚一點?」

小珊點頭答應了,當晚的真相終於得以還原。

「是這樣的。當天晚上,我和小惠在商場買完東西之後,本來是要直接回家的,但小惠卻跟我說,明天可能會有人要來台北找她,在那之前,她必須要去一個地方探望她男朋友。」

「後來呢?」

「康隊長,因為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我不願意讓她一個女孩子在深夜招計程車,因此堅持要送她一程。但小惠她似乎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因此遲遲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們僵持了一個小時,搞得我筋疲力竭,但我還是不肯放棄。唉!因為我實在太害怕出事了,卻沒想到小惠竟然……」

「沒想到這時候剛好來了一輛夜間巴士,對吧?小惠為了擺脫夫人您,所以想要趕快跑到對面搭車。這時候,梁先生的車子正好疾駛過來——」

康隊長停下來,看了梁頌文一眼。只見梁頌文臉上的血色盡失,兩頰直冒冷汗。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莫非他撞死的,竟然是——

「當時梁先生的車速很快,小惠被他撞飛之後,整個人飛落到前方十公尺的位置。但……梁先生好像並不知道他撞到人,竟然繼續往前面開去……所以……」

小姍越講越難過,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康隊長便接下去說:

「所以又把小惠輾了過去。也就是說,小惠很可能是在這次才被徹底輾斃的。」

「小惠死後,因為我不敢讓我先生知道小孩子的存在,所以我不敢報案。對不起,康隊長,我不該自作主張……」

「那屍體呢?」

「我開車把她送回她的老家。她的家人現在應該已經……將小惠下葬了……」

「李夫人,您怎麼跟她的家人說的?」

「什麼也沒說。她媽媽好像什麼都知道了。大概是看到新聞了吧。」

「他們沒追問凶手是誰?」

小姍搖搖頭。

康隊長瞪了梁頌文一眼,但後者已經無心再管康隊長的表情了。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那就是他撞死的,到底是誰——?

小姍繼續描述案發的狀況:

「第一次撞擊時,我整個人看傻了,一直到他持續加速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對著他的車牌大聲喊叫,希望他能停車。但是他還是繼續加速……過去之後,我看到小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全身都是血!我連忙跑過去,但是她已經——」

小珊不停地搖頭,康隊長也連連嘆氣。

「妳、妳可別亂說!我明明、明明……看見妳……是妳……是妳死了!」

「一九七五年的湯姆森案例。」

「什麼?!」

梁頌文已經失去理智,自顧自地亂叫一通。

我沒想到康隊長竟然說了一個這麼匪夷所思的答案,但看到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眾人都不急著發言,靜靜等著康隊長解釋。

「以前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我們曾經學過一個很有名的案例,恰恰好可以解釋梁先生的疑惑。其實,當初我就發現,梁先生的證詞有一個很詭異的地方。如今看來,那果真是一個破綻。這個案例是這樣的。」

康隊長清了清喉嚨,繼續說道:

「澳洲有一名婦女指控湯姆森闖入她家並侵犯她,到了隔天,湯姆森被帶到警局接受指認,那名婦女信誓旦旦地說,湯姆森就是犯人!有趣的是,湯姆森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心理學家,案發當晚,他正好在參加當地的電視直播節目。」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

「這名婦女後來經過心理師的循循善誘才想起來,原來事發當晚,她正在收看湯姆森的節目,所以她把犯人跟湯姆森的臉搞混了!」

小飛拍拍胸脯,好似逃過一劫的是他:

「好險好險,幸好有電視節目為證!」

「是啊!梁先生,您應該發現問題在哪了吧?」

「我、我……我不懂……不可能!」

「您把站在後方、狠狠瞪著您的李夫人,誤認為是死者了。實際上,您既然沒停車,根本不可能從照後鏡看到死者的全身,更別說是那麼清楚的細節描述。」

梁頌文其實早就心裡有數了,但他完全不敢想像,如果他撞到的是——

「妳、妳……那個皮包……那個橘黃色的皮包……」

「那是小惠的皮包。請問怎麼了嗎?」

梁頌文腳下一軟,當場跪坐在地,手裡還殘留著小妹皮包的觸感,還有她臨死前留在皮包上,最後的餘溫。

他彷佛再度聽見法官的槌子重重落下,讓他瞬間墜入永無止盡的囚牢。

果蠅阿嬤

果蠅大軍闖入少年的家,意外開啟一個奇妙旅程……

我家的浴缸最近長出一堆果蠅。

那些果蠅密佈在白色的表面上。

因為我重度近視的關係,一顆一顆的小黑點均勻地和浴缸融為一體,所以看不太出來,只覺得浴缸變成灰灰的。

一腳踩下去的時候,黏黏的觸感從腳底傳上來,真的很噁心。

但是除了被我踩死的果蠅之外,其他的果蠅動也沒動。

我把腳抬起來,腳底黏滿了果蠅的屍體,浴缸則多出一個腳印。

我不停吞口水想抑制嘔吐的衝動,同時拿起浴廁清潔劑朝浴缸猛噴。

噴到一半,我才發現浴缸的水塞沒有拔起來。

於是我伸手去抓——

突然間,水塞不見了!

正當我想搓眼睛、確定自己的視力沒有問題的時候——

媽呀!!!我的手指上黏滿了黑色的果蠅屍體!!!

這是怎麼回事!

我又噴了更多浴廁清潔劑,用蓮蓬頭狂沖浴缸。

 

 

我本來以為是我換了天然果樹提煉的洗髮精,所以果蠅循著香味而來,只要刷洗乾淨,應該就不會再出現那麼恐怖的場景了。

沒想到——

隔天下班之後,浴缸再度滿佈果蠅!

我立刻找了旁邊巷弄的水電工來家裡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這應該是水管不通,你有把飲料倒進浴缸嗎?」

我忍不住心想,到底有誰會把飲料倒進浴缸。

「我覺得應該是洗髮精。那通水管要多少錢?」

「喔!」水電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如此!有機菜生菜蟲,健康洗髮精生果蠅。」

「……」

「通水管不難,算你六千就好。」

 

六、六千?!

 

「這麼貴!」

「已經算你便宜了,這附近就我一個水電工,不要拉倒。」

「我考慮一下。」

我只覺得生氣,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他講什麼了,焦躁地把他趕走。

畢竟是鄰居,竟然想趁機獅子大開口!

還有什麼辦法嗎?

我站在浴缸旁邊,盯著深黑色的排水孔發呆。

算了,先用水塞堵上好了。

反正只要那些果蠅不會爬滿我的浴缸,我都可以接受。

 

 

今天下班之後,和同事喝酒喝得比較晚,所以十點多才到家。

因為已經有些醉意,所以也把浴缸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頭腦昏昏沉沉的,我隨手抓了毛巾,打開洗臉台的水龍頭——

 

哇啊啊啊!!!

 

一大群果蠅衝向我的眼睛!!!

 

我拿起浴廁清潔劑對著空氣中亂噴,洗臉台、牙刷、漱口杯、肥皂盒……

全都是清潔劑的白色泡沫。

好臭。

我再也受不了了,只好叫水電工過來。

他拿著一個看起來很像彈簧的螺旋狀鐵繩,一寸一寸地插進排水孔。

「這是通管器,可以把——」

他話說到一半,水管中就冒出了詭異的黑色液體……

 

 

結果水電工也沒跟我收錢,拿著帶來的工具跑了。

我的浴室到處都是黑色的液體,不管我噴了多少芳香劑,那股濃重的腐臭味還是揮之不去。

我只好打開窗戶。

結果過了十分鐘不到,就有鄰居怒罵:

「幹誰拉屎那麼臭啊!」

我怕他到我家按門鈴,只好忍著淚水把窗戶關上。

於是十幾坪的套房都是屎味。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拿出最擅長的本領——

GOOGLE。

有很多網友在部落格和討論區提供通馬桶的經驗和方法,還熱心地附上照片。

但沒有人的浴室像我一樣,從浴缸冒出黑色的污水。

為什麼是浴缸?

我又打開浴室的窗戶,把頭伸出去。

有一條水管貼在牆面上,但我不確定是不是浴缸的排水管。

只不過,這股臭味——

隱隱從某個方向傳過來!

難道是排水溝裡死了老鼠?

我跑出門,從小巷子繞到公寓後面的防火巷,循著臭味,找到一個木箱。

這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我猶豫地伸出右手,想打開木箱的蓋子。

好重。

我又用雙手用力扳動蓋子,這時我才發現,那不是蓋子,是木箱的底部。

整個木箱是倒扣著的。

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把木箱搬起一個小縫——

嗚!好臭!

木箱底下沒有任何東西,只有一個水泥板上的小孔。

非常強烈的臭氣正從小孔衝出來!

我抬頭一看,有一扇鏽蝕的紅色鐵門。

這是一幢透天厝。

因為是在巷子的最裡面,所以我從沒經過、也沒注意過這戶人家。

我輕輕敲了幾下,鐵門發出空洞的金屬聲,隱隱還有回音傳出來。

沒人回應。

而鐵門是緊鎖的。

我繞回小巷子,一直走到最裡面的那戶,按了電鈴。

還是沒人回應。

只是——

大門好像沒鎖欸。

我本來想作罷,但一想到套房都是屎味,不解決實在不行,而且萬一……

萬一有人死了怎麼辦?

我盡量不往這個方向想,但強烈的預感籠罩下來。

要叫消防隊嗎?

消防隊會受理這種事情嗎?

在還沒確定真相之前,我決定先不麻煩辛苦的消防人員。

我輕輕壓下門把,推開大門。

房子內一片黑暗,我不斷踢到鐵罐、塑膠碗、免洗筷還有其他我無法辨別的東西。

「有人在嗎?」

臭味越來越強烈了。

太奇怪了!我竟然找不到任何電燈開關!

我完全依賴嗅覺前進。

臭味越來越強、越來越濃……

這裡!好臭!

是廁所!

這下我終於摸到牆上的開關。

刺眼的燈光亮起,已經適應黑暗的我忍不住瞇起眼睛。

花惹……

 

 

有個阿嬤倒在地上。

我立刻衝過去扶起她,但握住她的手腕時,我嚇了一大跳。

她的手腳都已經瘦成皮包骨。

我甚至擔心會掐到她的血管。

還好。

還有心跳。

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打了119叫救護車。

因為我住在醫學中心附近,所以過沒多久救護車就來了,接走阿嬤。

剩下我一個人傻站在廁所裡。

因為剛才急救人員的驚動,一大叢果蠅從浴缸表面飛走,停在牆上。

原來如此。

浴缸裡面泡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全都發臭、發霉了。

阿嬤沒有洗衣機、也沒有人幫忙她,所以只能在浴缸裡用手搓洗衣服。

大概是太累了吧,洗到一半昏倒了。

幸虧果蠅的繁殖速度很快,才被我發現。

我決定把這些衣服帶回家,用洗衣機幫阿嬤洗乾淨,再拿回來。

我走到客廳,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百元鈔,放在茶几上。

窗外路燈隱約透進的光線,照亮了客廳的一隅。

那是……

看起來,有人也做了跟我一樣的事情。

只不過,那些鈔票上面多了一張紙條。

上面寫著:「生活費。有空再回家。兒留。」

 

 

水電工後來又不知羞恥地跑來找我要五百元的「修繕費」。

我真不知道他幫我「修繕」了什麼。

但我還是付了錢,並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

「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浴缸的管線怎麼會連到那裡。」

「這個我倒覺得還好。不能解釋的是,果蠅為什麼只跑到你的浴缸。」

「真的?」

「真的。其他人家都沒這個狀況。連阿婆隔壁都沒有。」

「你不是說是洗髮精?」

「洗髮精是你說的。後來呢?」

「什麼後來?」

「那些鈔票啊。」

「我把鈔票收回皮夾了。因為我覺得實質的關心比較重要。」

「我是說他兒子在桌上放的鈔票。你竟然沒拿走啊?」

「……」

 

後來我三不五時就會帶便當去給阿嬤,以免她又因為太累或太餓而昏倒。

而那些果蠅突然消失了。

連屍體都憑空蒸發了。

不論我在浴缸裡倒多少洗髮精,果蠅都沒出現。

 

 

這次事件過後,阿嬤依然習慣用浴缸洗衣服。

「用洗衣機很快捏!阿嬤,讓我幫忙!」

「麥啦!用手洗卡清氣!」

我注意到阿嬤的手指關節都變形了。

這樣下去不行。

我小心地探問阿嬤兒子的下落,但阿嬤只是不停搖頭。

我本想繼續追問,但轉念一想:

畢竟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多管閒事也該有個限度。

所以當我工作越來越忙,我也越來越少去探望阿嬤。

 

一週、一個月、三個月過去,直到某一天——

 

一隻果蠅出現在洗臉台的鏡子上!

 

——阿嬤!!

 

我這時才突然想起來,距離上次去阿嬤家已經過了好幾個月!

我立刻跑到阿嬤的大門前猛按電鈴。

這時,一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表情很憂鬱。

「年輕人,你認識我媽媽?」

「認、認識。你是……她兒子?」

中年男人點點頭。

「那你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嗎?」

「她……不在裡面嗎?」

中年男人搖搖頭。

「我已經守在這裡一個禮拜了,所有生意都被迫停擺。」

「那你沒報警嗎?」

「報了。但有什麼用?」

「能讓我進去看看嗎?說不定會有線索。」

中年男人點頭同意了。

房子裡的擺設沒變,唯一變的就是阿嬤不在了。

我打開廁所的燈,浴缸裡沒有衣服。

也沒有果蠅。

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很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阿嬤這次是真的消失了。

我拋下坐在椅子上怨嘆的中年男人,獨自回家。

沒想到,才剛打開門,我就發現了!

 

那、那是——

 

書桌上多了一張紙條。

 

「少年仔,謝謝你,我回家了,別擔心,阿嬤留。」

 

——咦?!

 

等等!這是什麼!

 

鏡子上的那隻果蠅,正停在紙條上句點的位置,搓著手。

(不要問我為什麼確定是同一隻果蠅。我就是知道。)

 

啊……

 

我揉了揉眼睛,把淚水擦掉。

就在這一瞬間,果蠅的位置又變成句點了。

花惹……

真是調皮的阿嬤。

 

唉。

 

好沈重的失落感。

 

阿嬤,我真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呢。

 

總之祝妳一路平安。

寫生

天才畫家自幼前途無量,沒想到遭背叛之後,就此一蹶不振。在死之前,畫家只有一個願望……

一、某畫家的告白信 之一

 

在我告訴你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前,我要先請求你原諒我。

如果你不認為我的惡行可以被原諒,那麼,我想你就當作我沒有寫給你這封信,並且燒了它;如果你願意靜下來傾聽我的告白,這個故事才會有意義。

故事要從一個令人煩躁的夏日午後說起。從這扇窗望出去,從雲層另一端透射過來的陽光,終於變得稀微一些。

 

 

我走出破舊不堪的火車站,回頭望了一眼那些白漆都已經剝落的柱子。零星的旅人從其間穿梭而過,沒有人停下腳步注意那些即將朽壞的事物,就像從來不會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樣。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邁出了步伐。

眼前是那一片我熟悉的翠綠稻田。清香的稻穀味撲鼻而來,盛夏的蟬鳴聲鼓譟著我的情緒。我揮舞著雙手,試圖擺脫籠罩我的熱氣。

其實身體早就已經告訴我了,或許根本不需要跑這一趟。我想,就算去了醫院,那些束手無策的醫生們又能改變甚麼?無謂的以痛苦作為延長生命的代價,時間的計算究竟又會是以怎樣的方式來做定義,選擇與不選擇之間,就留在想像出來的空間去思考孰優孰劣。

是時候該來考慮我接下來的生活了。我一面走在崎嶇的石子路上,一面思索著。我虛弱的雙腿和身軀彷彿在抗議我的自私似的,把我重重地摔在一粒尖銳的石頭上。鮮紅色的血液噴灑在翠綠的田間,如同作畫一般,為這整個和諧的田園景致添加了一抹不和諧的色塊,就像是在訴說著生命的矛盾、無奈與悲哀。

回到家之後,我趕緊包紮傷口。不覺得痛,感覺尚未麻痺之前,壓緊胸口,我還能出觸摸到我的呼吸心跳。那些血液曾經在我體內四處流竄,帶著我的體溫沿途滴濺在回家的路上。被陽光炙燒得發燙的柏油路,像煎荷包蛋一般,將那些不規則的形狀迅速凝結成形。有人會注意到這些滾燙的紅色顏料嗎?有人能體會到這一朵朵紅色的小花是我揮霍生命而完成的傑作嗎?

我就這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沒有開電視,沒有聽手提音響,我的目光直直落在沉睡在玻璃櫃裡的那幅水彩畫。

至今我仍認為這是一幅傑出的畫作,無庸置疑。那隻生氣盎然的重藍橫斑彷彿就要從畫布中飛出,但是卻被矗立在四周的鐵籠囚禁住了。就和我的遭遇一樣。

不知怎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可笑,竟然開始檢討起自己的生命了。然而此時,不管是年代多麼久遠的事情,都依照著先後順序,跟著那隻橫斑鳥逐一在我的腦海裡浮現著、飛翔著。

 

 

我坐在教室裡的椅子上,書桌上擺著我的作業簿和鉛筆盒。老師就快要來到我的面前了,我的手心不禁冒著冷汗。

然而事情還是這麼發生了。

老師瞪著我空白的作業簿,然後開始發作。

我閉上了雙眼,卻無法閉上耳朵。那是多麼難聽的字眼啊,雖然我還小,可是我卻十分明瞭那樣的字眼代表著甚麼意思。我很膽小,無法為我的父母挺身而出。我就這樣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等待著暴風雨的結束。

但老師似乎認為我在反抗她。

她更加大聲的尖叫,抓起我的作業簿,拚命將其撕碎後,往我的臉上丟。然後她一面哭一面跑出教室,留下發怔的我繼續被同學嘲笑欺負。

回到家之後,我再也無法止住悲傷的淚水,在奶奶的懷中哭訴著老師和那些同學可惡的行徑。為了解開我心中的困惑,我終於向奶奶問起我的父母,然而奶奶卻只是一直嘆氣,沒有回應我的疑問。

難不成爸爸媽媽真的是個騙子?是他們害得我和奶奶必須要搬遷到鄉下,躲躲藏藏的過日子嗎?他們現在究竟在哪裡?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就算解釋了我心中的種種疑惑,也改變不了我不斷遭受欺負的事實。於是我不斷的自我檢討,是一種近乎凌虐的自我質疑。

我懷疑這些不合理的遭遇完全是由於自己的容貌所引起的。我不停的照著鏡子,埋怨著自己的八字眉、塌鼻、雀斑,甚至還自己拿起剪刀修剪眉毛和頭髮。隔天到了學校,我因為近乎光禿的頭髮和眉毛,而被嘲笑欺負得更加嚴重。

後來我放棄了。因為我發覺,這群可悲的人們只是想要找一個發洩情緒的對象罷了。於是我將自己封閉起來,任憑他們怎麼打我、踢我、罵我,我都不會哭,也不再求饒。

無法向外界求援的我,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奶奶對我無條件的疼愛、還有我最喜歡的畫畫上。

從現在的角度來看,也許我該感謝他們,因為有了那段悲慘的時間,我才得以更早發現深藏在我體內的神奇力量。

那時的我發自內心的相信,相信我會永遠記得那令人雀躍的一天,因為我擁有的神奇能力將會帶領著我踏上了一條嶄新而美好的道路。那天,美術課的代課老師發覺我擁有不可思議的美術天分,她不停的稱讚我細膩而大膽的筆觸,散發著一種早慧而知性的迷人氣息。我記得那張水彩畫,是我為了悼念已經死去的、以前的我,以一隻死去的蟬屍為主角,以即將邁入盛夏的樹林作為背景,名為「春蟬之死」。

於是她決定幫我向學校申請轉班,轉入學校的美術班,並把我介紹給她的指導老師,還親筆寫了一封推薦信。我後來才知道那位代課老師剛從法國回來,她的指導老師好像曾經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名畫家,獲得過無數大獎的表揚,聽說現在就居住在隔壁的村莊裡養老。

我感到十分興奮,幻想著我能夠學習到新的技法,進而畫出更美好的畫作的模樣。我會不會也能在未來的繪畫舞台上發光發熱呢?我是不是也能像代課老師一樣,到傳說中美麗迷人的法國去接受藝術的薰陶呢?

想到這裡,我整顆心臟撲通撲通的加速著,全身的血液就像是沸騰了起來,我再也等不及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然而當我回到家,心臟幾乎快要從嘴巴跳出來。

「來來來,來這裡和老師一起坐。」她的笑臉真是讓我感到噁心。年幼的我對大人的世界感到納悶,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把真正的自己隱藏得無影無蹤呢?現在坐在我身旁的這個人,又究竟是誰呢?

「根據我的日常觀察,讓這孩子去唸美術班可能有些不太恰當。」

我聽到簡直快要昏倒,原來是為了要阻撓我脫離她的魔掌,便來遊說我奶奶?憤怒的心情讓我聽不見她接下來說的任何話。

「所以老師認為這孩子目前的程度還不夠好,唸美術班可能會跟不上嗎?」奶奶微微顫抖的聲音將我再度拉回現實。

「目前可以這麼說,但是這孩子學習狀況有進步,唯一的缺點就是作業常常缺交,需要嚴格督導。相信只要養成好習慣,課業一定會突飛猛進。」

我猜想她是看出我的惡意了吧,不然她應該巴不得我趕快從她眼前消失,何苦編織這麼多理由說服奶奶讓我留下。我始終不發一語,嘴唇緊閉著直到發白,卻還是不敢向老師抗爭。我那時還不懂得自己的未來要靠自己爭取,只是在心中不斷祈禱。

幸好奶奶最後聽見了我內心的小聲音,決定讓我去美術班試試看。這讓我的心情暢快無比。難以想像的是,在老師臨走之際,她還試圖裝出一種惋惜的眼光,帶著恨意注視著我。

我不禁在心中對著老師大聲咆哮回去:「我就要去讀美術班了,誰也無法阻擋我這才華洋溢的飛鳥展翅高飛。是吧,吳春蟬老師?」

 

然而學畫的過程並不如我想像中的順利。不但畫具材料昂貴,必須要靠繪畫老師的幫助和去雜貨店打零工才能買得起;另一方面,在學習新技巧的過程中也是困難重重。

一開始繪畫老師為了矯正我拿畫筆的方式,花了相當大的功夫。但是我這雙倔強的手在使用某些角度、某些技巧時,還是會恢復原形,死死的握著畫筆。老師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這時候他不但不會罵我,還會用他滿佈皺紋的手撫平我的不安。最後老師摸摸自己滿頭的白髮,嘆了口氣。

老師似乎是放棄了,決定先教我構圖。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我過往的構圖方式,會造成某些題材不易施展。學會了這些新的技巧之後,我的畫風也逐漸變得多元,再搭配上新的技巧,我感覺到我的繪畫功力又更上層樓了。

有時那位代課老師會來看看我,久而久之我們的感情也越變越好,我都叫她大姐姐。她常常送我一些不容易看到的糖果、巧克力,這時我就會趕緊追問她去了哪些國家、有甚麼新奇有趣的事物、美麗的景色,她一面和我分享,一面讓我欣賞著她用那台昂貴的單眼相機,在當地捕捉到的美麗風景。她說,這些照片能點燃她的靈感,照亮那些暗沉的畫布。

我好羨慕。我想像著自己徜徉在那些照片中的模樣。親眼目睹那些景物會激起我甚麼樣不可思議的想法呢?我的畫作的層次會因此而提昇嗎?如果用相機拍下來,再進行臨摩,這樣會形成甚麼樣新的效果?

好多好多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不斷迸發,激盪出更加不可思議的想法。光是看幾張照片,我就能得到如此多的收穫,這也加強了我想要出國的決心。

於是我更加努力的練習,將已經習得的技巧和手法一再複習、熟練,並且加快我學習的腳步。從我一開始所自學的水彩畫,進展到膠彩畫、油畫、國畫、版畫等範疇。

每一種作畫方式都有著根本上的不同,各式各樣截然不同的技巧激發了我更多的創意,讓我原本所熟悉的水彩畫變得更加生動。老師似乎也感受到我的用心和勤奮,毫不吝嗇的將他所知全部的繪畫技巧和美術知識傳授予我。

我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由於家裡並不富有,所以我必須要藉由更驚人的表現攫取所有人的目光,才能獲得獎學金出國進修。

老師知道了我有這個想法之後,感到既訝異又驚喜。他告訴我一個最快速、卻也十分困難的方法。那就是要在全國性的繪畫比賽中嶄露頭角,才有機會申請到國外學校或者政府的獎學金,其中最大型的比賽就是政府所舉辦的全國美術展覽。

但是我只不過是一個國小學生,怎麼可能贏過那些已經通過無數考驗、獲得無數掌聲的大畫家們呢?最後我決定先從這個小鄉鎮的水彩寫生比賽出發,等到我累積夠多的經驗之後,總有一天我會達成我的夢想的。

那是我的第一場勝利。我以超齡的作畫技巧得到第一名,在場的所有評審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彷彿是在懷疑那張畫是不是我畫的。不管是從稻田反射出的耀眼光澤,還是粒粒分明的的飽滿稻穀,我都表現得淋漓盡致,更不用說是整個畫面的平衡感。每一種顏色的使用都恰到好處,完美呈現出和諧的田園景色。

老師也十分高興,他不停的稱讚我是他有史以來最有天分的學生。我連忙問老師:那我有比大姐姐厲害嗎?老師微笑著點點頭。一陣狂喜不禁竄上脊背,我的耳背也因此而發燙。

這樣是代表我能出國了吧?一定是的!只要努力不懈,一定能夠達成這個願望的!我一定能超越大姐姐,成為一名更優秀的畫家!

之後我又參加了城市裡的比賽,也看到了更多傑出的小畫家。他們的技巧和我比起來毫不遜色,美術常識比我還要豐富,構圖也都獨具巧思。我這才知道原來之前我不過是隻井底之蛙。最後我輸掉了那場比賽,只得到了第二名。

但是我沒有因此而洩氣,反而還因此感到更加興奮。我就像隻口渴的駱駝,貪婪的汲取所有蘊含美術的池水。受到刺激的我可以說是進步神速,連老師都說,在我這個年紀有這樣的繪畫功力簡直是不可思議。

在聽說了我比賽失利之後,大姐姐便拋下自己的個人展覽,從台北坐火車回來看我。我想,或許是因為我有某種特別的氣質,才會讓大姐姐如此喜歡我吧,但是我說不出來是甚麼。她當然也看到了我在這段時間的進步,對於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達到如此的水準感到不可思議。她說,我現在的程度已經和國中時期的她不相上下了。

她尤其對我最近畫的那幅油畫「封面的寓意」大為驚艷。她說這幅畫所想要傳達的意境,簡直就像是直接從畫中的赤裸男人口中說出來似的,毫無遮掩。筆觸肌理強勁有力而洗練流暢,根本不像是初學者的作品。

她對我感到驕傲,我也因此而更有自信。終於,我在下一屆的全市學生美術展覽擊敗了上一屆的第一名,以僅僅十一歲的年齡創下最年輕奪得第一名的紀錄。

果不其然,我在當時吸引到媒體的注意,並且在地方新聞版有一篇關於我的報導。記者們以「天才」、「神童」稱呼我,也有一些針對我的學習過程所作的誇大報導。然而眼尖的我卻發現該篇文章用了一小段篇幅,報導我父母親是詐欺犯。

我感到十分生氣,因為我認為這一定是那個可惡的春蟬老師和記者講的。但是奶奶沒有生氣,她只是告訴我,如果以後成名了,會有更多可惡且不實的報導針對我進行打壓。總之,她希望我努力地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把畫畫學好。我也聽進去了,不再去煩惱那些擾人的事情。

因為有了名師的指導和贏得比賽的成就感,我對於各種繪畫方式與技巧都隨著時間臻於成熟。不只是油畫、水彩畫,連國畫我也達到了一定的水準。我還會混合不同畫類的技巧,進行嘗試。有些時候效果會比傳統的作畫手法還要好,也比較容易表達出自己想要的主題。

藉由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得獎以及媒體的報導,我的名氣逐漸大了起來。一間城市裡的國中便找上了我,邀請我保送他們的美術班,學雜費都全額補助。聽到這裡,奶奶開心的連忙答應了邀請。我也不懂這些東西,反正只要能繼續畫畫就好。

但是等到進入了那所國中的美術班之後,我才發現這些傳統的課程是在阻礙我的前進。基礎課程的安排不但進度不斷超前,就連老師們似乎都認為超前學習才是正途,每天指派的作業堆積如山。而最根本的問題恐怕在於,我在國小時基礎學科能力打的底子不好,再加上國中的數學、理化等科目難度增加,我根本就無法專心作畫。最後,我只好選擇翹課,躲在家裡和老師家,獨自練習繪畫技巧。

奶奶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也沒吭一聲,就這樣任由我適性發展。另一方面,學校的導師也來了家裡好幾次,試圖勸導我去上學。但是每次我一到學校,就感覺到很沉重的壓迫感。由於長期翹課,課業已經嚴重落後,而且和同學們都不太熟悉,無法求助於他們。

最後我再也撐不下去了,無可避免的,我成了中輟生。

但是能否完成國中學業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只要我的繪畫技巧不斷進步,我一定可以成為一位名畫家的,就像老師和大姐姐一樣。

就在我應該就讀國中三年級的那年,老師告訴我,我的實力已經有資格參加全國美術展覽了。我感到既興奮、又期待。但是我還是不斷告訴自己,不可能一次就得獎,如果想要一舉成名,這幅畫必定需要經過相當長時間的構圖、上色等步驟才有可能完成足以獲得全國冠軍的傑作。

首先我必須決定我想要表達的主題,以及要用甚麼樣的方式呈現。光是該用甚麼方式我就花費了長達半年的時間進行斟酌,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採用我最熟悉、也最擅長的水彩畫。然而主題的選擇卻始終像個天秤般搖擺不定。我無法評估那一種主題最容易獲得評審們的芳心,只好詢問老師的意見。

老師認為,要畫自己最想要畫的東西,在那樣的心境下完成的作品才會最好。我聽取了老師的意見,最後決定要以我最喜歡的動物——鳥,作為主題。

就在我苦思「鳥」這個主題要如何呈現時,大姐姐打了通電話通知我,她在台北的個人作品展覽要開幕了,並邀請我去參加展覽的開幕式。

我為大姐姐感到十分高興,因為我知道這是她的第一次個人展覽。就在開幕前一天,我和老師一同坐火車北上,前往台北市。

我們根據大姐姐給的地址找到了她的住所,她已經在樓下等了許久。她領著我們上樓,那是一間在六樓的小套房。好不容易到了門口,我們三個卻早就喘得不像話,趕緊換了輕便拖鞋進入客廳。

我注意到客廳沒有電視,只有一張小沙發,卻有三組畫架、六組顏料。各式各樣的畫具零亂地散落在地上,一支畫刀還插在金屬製的筆洗裡面,空氣中瀰漫著亞麻仁油和松節油的氣味。

大姐姐趕緊拉開陽台的玻璃門,讓新鮮的空氣進入室內。她發現我很專心的看著一幅擺在畫架上、快要完成的油畫,便趕緊向我們解釋,那是她為了參加全國美術展覽所準備的作品,個人展覽的作品早就已經完成並布置在藝廊裡了。

我不由得一驚:原來大姐姐也要參加全國美術展覽?她也很快的發現我神情有異,連忙問:「怎麼了?妳也要參加?」

這時老師點了點頭。我搔了搔頭,鉅細靡遺的跟大姐姐說明我要怎麼呈現作品、採用甚麼主題,而目前根本還沒開始動工。

大姐姐笑著說:「原來如此。不過妳還真厲害啊!想不到老師這麼早就讓你開始準備!這麼說來,按照你的進度,作品要兩三年後才會完成?」

我輕輕點了點頭,大姐姐回頭望向她那幅即將參賽的作品,又繼續說:「這幅作品我也是兩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只不過因為一直不滿意構圖方式,所以才會拖到今年。這次我可以說是準備充足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再次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到那幅油畫上。這幅畫的構圖的確與眾不同,完全跳脫了客觀圖像框架的約束,低彩度的灰土黃搭配活潑線條完成背景的部分,能夠將物理事實的形體空間拆卸後,再以自由有機組合方式重新建構出一個心象圖符,這手法十分高竿,是傳統與現代的完美融合。

我向大姐姐問起這幅畫的名字,她開心的說:「你問到重點了!為了它的名字,我也是苦思許久了呢!你猜猜看?」

其實這幅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沉」。作者似乎想要藉由這幅畫表達出難言之隱,但是若注意到細節的部分,就會發現其與事實有些差距。

各物體雖然隱約浮現卻又沉入的姿態,和背景自然的相互交融。整體而言,色彩和諧與對立交互連結,嚴格說起來,應該是一種「矛盾」的心情。這種近似「新」與「舊」的矛盾,讓我想到了村莊外的那座古城門。

大姐姐驚呼一聲:「好厲害!很接近了!我決定的題目是,古城印象。」

老師在一旁微笑著鼓掌。我跟大姐姐說,這幅作品會得第一名。

她聽了更加高興了,還說為了慶祝明天展覽開幕,晚餐她要招待我們去附近最高級的西餐廳。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麼好吃的牛排。

隔天展覽開幕式很順利的完成了,前來參觀的民眾絡繹不絕。我對於台北市的居民感到印象深刻,因為在村莊裡,會關心藝文活動的人說起來並不多,因此每次去文化中心看展覽時,幾乎都是只有我和老師,或是大姐姐。

由於開往村莊的火車很少,所以展覽時間結束後,我和老師就必須要向大姐姐告別,搭上末班的火車回家。

或許是看到大姐姐的傑出表現受到激勵了吧,回家後我的靈感竟然就像是噴泉一般,猛烈的湧出。我很快就發現,我真正想要畫的就是「生命」。我回想我剛開始畫畫的模樣。我畫輕躍在電線杆頭的麻雀;我畫盛開的在路旁的牽牛花;我還會畫死在樹下的蟬、死在荷葉上的青蛙。

找到心裡真正想畫的主題之後,其餘的東西就像是被連根拔起,接連不斷從生活的土壤中鑽出。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戶住在老師家隔壁的老先生喜歡養鳥,其中有一隻重藍橫斑完全符合我心中的想像。

在我的苦苦哀求之下,那位老先生終於答應借給我那隻橫斑鳥一週。因為時間十分有限,我廢寢忘食的畫,畫到連奶奶都看不下去,拿著竹杖催我上床睡覺。然而靈感卻像是洪水一般噴灑出來,如有神助的我,順利的在一週的時間內完成了這幅畫作。

完成之後,我自己又反覆的看了幾次,作了一些細部的修改,直到滿意了,才拿去給老師看。

老師當然很訝異我這麼快就完成,也質疑我是不是在急就章。但是他看了之後,不僅大為驚嘆,還說這幅作品簡直是渾然天成的神作。不啻整體光影、色感自然聚成,尤其是那隻橫斑鳥的姿態,那亟欲振擺的羽翼,以及眼中一股無法言喻的憂悲感,毫無遮掩地呈現出生命的無奈。

老師對於我的透明畫法技巧的成熟更是感到驚艷,他甚至興奮的抱起我開懷大笑,我也高興的笑了起來。歡欣之餘,老師乘興幫我為這幅畫想了個絕妙的好名字,名為「籠中懟」。

老師說,他會幫我拿給大姐姐,和她的作品一起寄去。兩個得意門生,一個獲得油畫類全國第一名,一個獲得水彩類全國第一名,說完他又開心的笑了起來。

在等待得獎名單公布的期間,我也沒有荒廢我的學習,因為我必須做好準備。我幻想著,如果真的得到第一名,是不是就能拿到獎學金出國了呢?法國美麗的景色彷彿真的出現在我眼前,伸手就能觸及那些翠綠色的梧桐和栗樹葉。那裏還有羅浮宮、奧賽美術館或是龐畢度中心,裡面收藏的是無數大師的畢生傑作,光是用想的我就心跳加速。

終於等到了公布的那天,我忐忑不安的在老師家等著大姐姐的電話。我不斷問老師「會得獎嗎」,焦急的在屋裡踱步。老師也被我弄得不耐煩了,最後決定打電話給大姐姐。

撥到第四次電話才接通。我還記得當大姐姐說「結果公布了」的時候,我幾乎要停止了呼吸。然而,當我看到老師喜憂參半的表情時,我就知道事情不對了。

老師失望的掛上了電話,我不敢開口問他結果如何。

「姐姐她得到了第一名唷。」老師淡淡地說。我揚起了眉頭,我知道應該要為她感到高興,可是我卻怎麼也無法開心起來。

「連入圍都沒有?」就像是投降繳械的士兵一樣,我的最後一點信心,在看到老師搖頭之後,被完全擊毀了。

 

 

寫到這裡,過往雲煙燻得我只能闔上沉重的眼皮。

或許世事就是如此詭奇難測,雖然在那時只是一小步,卻會影響到你日後的道路。同樣的一個人,可以讓你的未來一百八十度轉變,進而改變了你的一生。

我再度睜開雙眼,看著那幅沒有被寄出去的畫,在心中埋怨著老師。我寧可他自己燒掉這幅畫,也不要他親口告訴我這個殘酷的事實。他跟我說,他在大姐姐的房間裡的衣櫥後面發現這幅畫。這究竟意味著甚麼呢?是大姐姐故意不寄出去的嗎?還是被審查委員會退件之後,寄回到她家呢?

不管怎麼樣,當我再度拿到這幅畫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一條完全不同的路上了。當時一蹶不振的我,全憑奶奶的鼓勵和支持才勉強支撐下去。我連打工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和奶奶兩個人憑藉爺爺的撫恤金度日。奶奶去世之後,家裡的經濟來源完全斷絕,就連舉辦奶奶葬禮的錢我都沒辦法湊足。那時的我,幾乎要得到憂鬱症。每天蜷縮在床上,不吃飯、不喝水,甚麼事都不做,完全放棄了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吳春蟬老師竟然在這時候出現了。

她出錢出力,不但協助我完成奶奶的葬禮,還幫助我重新站起來,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

我曾經想問她為什麼要幫我,但這個念頭隨即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或許有人在暗中把所有的一切攪亂了,或許只是我不敢承認自己的偏狹與錯誤。

回想起來,當時繪畫老師也曾經勸說過我,不過是一次比賽的失利,我還年輕,今年失敗了,明年再來,重新站起來再出發,一定會再進步的。但是我就是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再也畫不出來那樣的傑作似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才華枯竭」了吧,從此以後,我不曾再拿起畫筆了。

然而這時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湧上心頭。我就快要死了,心裡頭到底有沒有甚麼還沒有完成的夢想呢?

我看著自己長著厚繭的手,幻想著自己再度拿起畫筆,隨著那隻橫斑鳥盡情飛舞著,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已經沒有鐵籠子的拘束了。

老師的低沉沙啞嗓音在耳畔重新響起:「你真正想畫的是甚麼?」

「生命,永遠都是生命。」我回答。

但是這次要用甚麼樣的主題和手法呈現呢?靈感彷彿再度如噴泉般湧出,沁涼的泉水沖醒了我沉睡已久的繪畫記憶,我的手指似乎就要自己動了起來,它們這次要為自己而畫。

那麼,要如何描畫出生命的最真實的樣貌呢?我想到「春蟬之死」。那幅作品最動人的地方恐怕就在於,所有生物在即將邁入盛夏時節所展現的旺盛生命力,和春蟬的死亡呈現強烈的對比。

也許最棒的呈現方式,就是仔細觀察生命是怎麼流逝的吧。只要能夠讓生命之河在即將流逝完的那一瞬間,讓秒針停下,就能夠完美的觀察到生命真實的樣貌了。

該怎麼做呢?我突然靈光一閃。

一樣是採用我最熟悉、最拿手的水彩畫法,主題就直接定為「生命」好了。但是現在還不是動工的時候,就和之前一樣,想要畫出生動活潑的橫斑鳥,必須要先找到一隻真實的重藍橫斑供我揣摩。

寫生比賽就要開始了。

 

 

二、哥哥的記憶 之一

 

好不容易熬到學校課程正式結束,接下來有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好好在家準備大學指考了。我搭上火車,準備回家。在位子上坐定之後,我從書包裡拿出剛發下來的最後一次模擬考的成績單。

要是能夠維持這樣的成績,應該可以順利考上醫學系吧?爸爸媽媽看到這張成績單之後,應該會很高興吧?想到這裡,我不禁也高興了起來。雖然有的時候我會感到困惑,但目前的情況是,我也不確定自己的未來究竟要選擇哪一條路,所以,還是聽從長輩的意見好了。

望著窗外稍縱即逝的風景,我的眼皮漸漸重了起來。為了準備考試,連續幾天的睡眠不足終於可以利用這段時間來彌補了。回家之後,妹妹恐怕還要拉著我到處陪她玩耍,得先養足精神才行。

火車震了一下之後停了下來。從夢境裡被拉回現實的我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終於到家了!」我興奮的低語著,然後伸伸懶腰打個呵欠,心情十分愉悅。

這是一個小車站,因為旅客較少所以不會停太久,我必須要趕快下車才行。我小心的扛著行李下了車,行李裡面有我買給妹妹的琉璃人偶,如果碰碎了,妹妹一定會哭的。

好久不見這一片綠油油的稻田,現在是夏季,所以灌溉滿了水。我大口大口吸進與都市截然不同的清新空氣,即使仍然能夠感受到盛午殘餘在地面的熱氣,但和水泥叢林間充滿炭味的混濁熱氣比起來,已經是涼快多了。

龍眼樹的獨特香氣逐漸變得濃郁,好不容易背著行李走到家了。然而奇怪的是,我按了幾次門鈴,對著屋子裡大喊了幾聲,卻都沒人應門。

「爸爸、媽媽、還有妹妹,應該都要回到家了啊?」我看了看手錶,已經六點二十分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竄上心頭。

我趕緊用手機撥打家裡的電話,宏亮的鈴聲從屋子裡頭傳了出來,但都沒有人接起來。「難道他們都出去了?」我尋思著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可是在我坐上火車之前,已經打過電話給爸爸告知我回家的時間,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是不會在這時候出門的。

於是我趕緊撥打爸爸的手機,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阿文,你先自己從信箱裡拿鑰匙開門進去,我用膠帶黏在頂端。」

「怎麼了?你們在哪?」

「你妹妹到現在還沒回家,我和你媽現在在警察局備案。」

我愣了一下,是妹妹不見了。三點半放學,她在四點以前就應該要回到家了。她會不會是跑去哪裡玩到忘了時間?

我記得她好像常常會到國小學校附近的那條小溝渠邊去釣青蛙,不如去那邊找找好了。我從信箱拿到了鑰匙,開了門,放下行李,再度鎖上門後,就直奔小溝渠。

我穿越附近的公園,從南邊的小門可以直接抵達國小的後門,我記得這是距離最近的一條路了。沿著學校圍牆到了西邊的側門後,濕爛泥巴和著牛筋草的苦澀氣味逐漸濃烈,挑起了我碎成片段的童年記憶。

循著熟悉的泥土氣味和潺潺的微弱流水聲,我找到了溝渠。然而到了那裏,卻絲毫沒有妹妹的蹤影。我來來回回巡視了好幾趟,確定真的沒有,才失望的回家。

回到家後,我發現爸爸媽媽已經在客廳裡等我了。爸爸雙手撐著頭,拇指用力揉著太陽穴;媽媽則趴在茶几上抽噎,旁邊搓成球的衛生紙堆積成一座小山。

我悄悄的在媽媽身旁坐下,輕拍她的背,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爸爸嘆了口氣:「這下可好了,這麼晚了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現在外面壞人這麼多,實在是……」爸爸哽咽了。

「有聯絡妹妹的老師嗎?」

「有啊,老師說妹妹放學就和同學一起離開了。」

「找了哪些地方了?」

「幾乎都找了。我和你媽騎著機車,找遍學校、公園、雜貨店、溝渠、溪邊、廣場、土地公廟,這個村莊就這麼點大,她才幾歲,會跑到哪去!」

我感覺到爸爸的焦躁與憤怒。我告訴爸爸,冷靜下來,說不定妹妹等會兒就回來了。既然已經去警局備案了,就先不要著急,吃飽了再想辦法。

爸爸對著我大吼:「現在還有甚麼心情吃飯!」

說實在的,我還真的有些難過。我想到書包裡的成績單,現在應該不是一個適合拿出來說嘴的時機,原本以為今天是一頓和樂豐盛的晚餐,卻被貪玩的妹妹搞砸了。

我只好自己到廚房煮泡麵吃。滾燙的茶壺發出「嗡嗡」的鳴叫聲,尖銳的聲音煽動著我的情緒。等妹妹回來,我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番。

但是妹妹一直到晚上十一點都還沒回家。

我感覺得到爸爸媽媽已經面臨情緒崩潰的邊緣了,他們甚至在商討要不要花錢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或許會有用,但是我認為,那就跟去警局報案一樣於事無補。真正有意義的工作,應該是仔細推敲妹妹到底有可能會去哪裡吧?

於是我進入妹妹的房間,以我敏銳的眼睛開始進行地毯式的搜索。

妹妹的書包不在房間裡,這代表她在放學之後,應該沒有回家放書包後再出門。我開始翻找她的抽屜,即使這會讓她生氣,我也不在乎,畢竟是她有錯在先。

我在第一格抽屜中找到了一張班級通訊錄,上面大約有三十個人的通訊地址和連絡電話。我想,妹妹會不會是想要離家出走,所以自己跑去借住在某個同學家呢?

於是我一通電話、一通電話撥打過去,但是得到的答案幾乎都是沒有。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我決定下樓去找爸爸問個清楚。

「你們昨天有罵她嗎?」

爸爸聽見我的聲音,從報紙中抬起頭看著我。他戴著老花眼鏡,手上握著原子筆,似乎在抄寫甚麼東西。

「怎麼了?」

「妹妹她會不會是離家出走了?」

「昨天還好好的啊,我們沒有罵她。」

媽媽聽到這句話後,又開始啜泣。或許是想到昨天和妹妹相處的情景了吧,爸爸見狀,又嘆了口氣。

這麼說,妹妹應該不是離家出走了。那麼,還會是甚麼情況呢?我的想法開始往不好的方向奔馳而去。

如果真的是綁架,那些歹徒一定會打電話過來。這是心理戰,先讓我們深深感到痛苦無力之後,我們就會乖乖的把贖金交到他們手上。

 

 

隔天一大早,我就被鄰居雞舍裡的公雞啼叫聲吵醒了。由於一直很擔心妹妹的安危,所以我整夜都睡不著覺,只要一有甚麼聲音,就馬上醒過來。

然而我下了樓,卻看到爸爸媽媽都睡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我想他們也都是整夜沒睡吧!

家裡面就持續著這樣的作息和氣氛,但是一直到了第四天,妹妹還是沒有回家,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家裡要贖金。

這下子我真的搞迷糊了,難不成妹妹發生甚麼意外了?她會不會在小溪邊玩水的時候,一不小心滑了一跤,然後就……我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我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報紙。爸爸刊登的尋人啟事在報紙第一頁背面的左下角。

看著尋人啟事,我不禁愣了一下。如果全部的失蹤兒童都有刊登出來的話,那不就表示單單在這個月,鎮上總共就已經有三個小孩失蹤?我以前從來不會去注意這些事情,也不知道原來每個月,有這麼多人家的小孩子,在他們原先平凡美好的生活中消失。

他們的家人想必也是像我們一樣心急如焚吧?

妹妹的照片放在中間,照片中的她笑得好開心。我記得那張照片是在大約半年前、一間小木屋前面拍攝的。我還記得那天,我和妹妹在林場中的遊樂設施玩得不亦樂乎。

照片下方有姓名、年齡、失蹤時間、失蹤地點、身體及臉部特徵,還有刊登人的連絡電話。

妹妹的照片的左邊是一個小男孩,只有五歲,就從家裡失去了蹤影;右邊是一名年紀和妹妹一樣大的小女孩。她也和妹妹一樣,有著清秀的五官、潤白的瓜子臉、斗大的圓眼睛、還有尖俏的鼻子和嘴唇,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讓人不敢恭維,彷彿在她的臉上籠罩著一抹黑雲。然而,我會特別注意她則是因為,她的辨識特徵恐怕會讓找到她的人不知所措。

照片下面寫說,她的屁股上有一塊橢圓形的胎記。

 

我放下了報紙,走上樓進入妹妹的房間,突然一陣鼻酸襲來。

我看著放在書桌上的琉璃人偶,窗外射進來的晨光穿過它晶瑩剔透的身軀,折射後照亮了書櫃和床架之間的小角落。

我不經意的望去,然後有甚麼東西勾住了我的視線。

我在那裏找到了妹妹的畫冊。畫冊裡面收藏著妹妹從初學畫到最近的所有作品,看著這些靈巧動人的圖形人物躍然紙上,我不禁感到有些羞愧。

我仍記得妹妹第一次拿到蠟筆的時候,我猜那時候老師可能只是希望妹妹能對顏色有初步的認識,但是妹妹卻已經能夠善用五種顏色,畫出樹幹的細微紋理,那時她才不到五歲。

和妹妹比起來,我可以說是一點美術天分都沒有,不過就連白髮蒼蒼、有些癡呆的繪畫老師也說過,妹妹是他教過最有天份的學生,才讓我稍微釋懷一些。

翻著翻著,一張照片掉了出來。

我撿起照片,仔細的觀察了一下。照片右下角顯示的拍攝日期是五月十四號,大約是在兩個禮拜前內拍的。照片中的妹妹頭髮和我上次回家相比,變長了許多。她開心的對著鏡頭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手中還拿著一隻融化中的紅豆冰棒。

背景是一片眼熟的甘蔗林,遠方隱約還能看見高速公路。我記得這個地方應該是在村子裡某一處靠近碾米工廠的地方,但是記憶總是不會乖乖浮出腦海。

唯一能確定的是,我以前似乎有去過這個地方。但是妹妹去這裡做甚麼呢?幫她拍照的又是誰呢?

我拿著照片下樓給媽媽看,媽媽看了之後皺起了眉頭。

「我們家的照相機早就壞了啊,這張相片是從哪裡來的?」

 

我想,幫妹妹拍這張相片的人,說不定就是綁架妹妹的人。不,應該說是囚禁。這種想法就像是直覺般強烈。

我騎著腳踏車,沿著稻田邊的溝渠飛馳著。通過了橫跨小溪的石橋之後,就是我最喜歡的林蔭大道了。雖然我取名為林蔭大道,也不過就是一條柏油路,道路兩側生長著濃密繁盛的巨大老榕樹。其龐大厚實的樹蔭將太陽光全然阻絕在外,來往的行人都能夠在這裡暫時躲避毒辣的太陽光。

不久後,高聳的碾米工廠終於出現在不遠的前方了。我提前右轉進入一條小徑,左轉後就能看見工廠後方那一片甘蔗林了。這邊的小路被擁擠的稻田縮減成只能讓機車、腳踏車進入,任何一台汽車開進這裡,恐怕都要掉進田裡。

我小心繞過一位正在拔花生的老農,暫時在甘蔗林旁邊停了下來。

回頭望去,高速公路自左方斜走向右方,也就是說,沿著這條小徑一直走,應該就能夠在右側看見另一條橫向的小徑,找到照片拍攝的地點。

於是我繼續奮力踩著踏板前進。

 

果然不久後右前方出現了一個路口,我趕緊右轉,只走了大約五十公尺後,就在小路的左側發現了一排平房。

這時我的記憶似乎更加鮮明了,我很確定我曾經走過和今天一樣的路徑,來到同樣的地方。但是為了何事而來、何時來過,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再往前走約一百公尺,就是稻田間的一段石子路了,所以我將腳踏車停在甘蔗林的前方。我一面比對著照片,一面來回走動,直到視野和照片中的背景一樣,而妹妹應該就是在那裡接受拍攝的。

我回頭看著位於身後的平房。不鏽鋼的大門緊閉,前方的小院子,與其他戶人家相比,顯得十分荒涼,完全沒有種植花草或任何綠化盆栽。大門旁邊的鐵窗架結了滿滿的蜘蛛網,上面似乎還沾滿了許多昆蟲的屍體。

正當我在猶豫要不要按門鈴時,一陣倉促的腳步聲正在靠近。

我趕緊回頭,一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以一種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著我,從他扁塌的鼻子裡發出了幾聲悶哼。

「你在我家前面做甚麼?想偷東西?」

男子緊貼著我的臉咒罵著,一股難聞的口氣竄入我的鼻孔,搞得我的胃裡一陣翻攪。

我比著大拇指,指向後方。「你是這棟房子的屋主?」

「沒錯,你有甚麼事?」

「我想要請教你幾個問題。」

我在說話的同時,不斷的觀察他的反應與動作。我曾經在學校聽過同學討論「心虛」時的反應。如果對方不斷咳嗽、不敢直視你的眼睛,或者一直抓自己的鼻頭,這些可能都是「他正在說謊」的徵兆。

「要很久嗎?」男子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可能需要耽誤你十分鐘。」

他看了看手錶。他在趕時間嗎?

「那就直接在這裡說吧!」

「如果可以的話,能否進到屋裡說呢?現在天氣很熱,又沒有……」

「少囉嗦,不然我就直接進屋裡去了!」

男子強硬的態度讓我起了疑心。為甚麼堅決不讓我進屋呢?妹妹會在這間房子裡面嗎?如果是真的,我該如何救妹妹出來呢?

眼見男子就要走進院子裡,我也只能妥協了。既然男子的態度如此不客氣,我也不再浪費時間。我從左邊口袋裡掏出妹妹那張在這棟屋子前方所拍攝的照片。

「請問,這張照片是你拍的嗎?」

男子搔了搔鼻子,低頭定睛一看,經過一陣快速的表情變換之後,他緩緩抬起頭,兇狠的瞪著我,一臉驚訝的表情卻早已表露無遺。

我打算乘勝追擊,不留給他絲毫餘地去編織理由。

「你是在想,這張照片怎麼會在我手裡,是吧?」我提高了語調、放大了音量。

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去思考該怎麼反應,我又從右邊口袋裡抽出已經折疊好的報紙,打開後,翻到第一頁的背面。

「我想請問你,你對於這個,有沒有甚麼看法?」

我用食指指著妹妹的報紙上的照片,將報紙湊到男子面前。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相當劇烈而快速。男子像是被口水嗆到一樣,誇張的大咳了幾聲,然後衝著我怒吼: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給我滾!」

他的斗大的拳頭朝著我揮擊過來。我好不容易躲開了,他又用力推了我一把,害我重心不穩,一頭撞向門口旁邊的柱子。我勉強用右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眼角餘光卻看見男子搖搖晃晃的衝進院子,花了許久才控制住自己顫抖不止的手,將鑰匙插入鎖孔。他進入屋內後,「碰」一聲用力摔上大門。

 

我和男子爭執時的吵鬧聲似乎驚動了隔壁的鄰居,於是我將注意力轉向隔壁推開的大門。走出來視察情況的是一位老婦人,我看著她緩緩走近,一直到了很近的距離,我才突然發覺老婦人有些面熟。仔細一看,不由得驚呼一聲。

這時,沉潛在腦海底層、凌亂散落的記憶拼圖終於「啪」一聲,順利的陸續歸位了。這一幅完整的重現圖畫,也幫助我想起來那些被遺忘多年的少年時光,以及曾經陪伴過我成長的諸多往事。我果然來過這裡。

「老師?!」

老婦人聽到我的聲音,身體震了一下,停下了腳步。

「你是……阿文?」

「是啊!我是!老師您……」

老師趕緊拉開院子裡小門的鐵栓,帶著我經過院子裡一盆盆的植栽花草,然後跟著她一塊進入屋內。老師走到後方的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瓶冰涼的柳橙汁,倒了一杯給我。

「剛剛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想到要來這裡?」

我們在客廳的沙發上一起坐下。老師看到我左手肘有些破皮,便從茶几底下拿出急救箱為我消毒包紮。

「是這樣的,我妹妹失蹤了。」

老師露出驚訝的表情。「失蹤了?」

我再度從口袋中拿出那份報紙,翻開至第一頁,遞到老師面前。

老師不可置信地看著報紙上刊登的尋人啟事,眼睛瞪得老大。

「這就是你妹妹?」

我輕輕點了點頭。「……她已經四天沒有回家了。」

「那是你妹妹的照片?」

老師看到了我手中剛剛才從口袋抽出來的照片。

我再次點了點頭。「我懷疑隔壁的大叔綁架了我妹妹,所以剛剛才會和他爆發嚴重的口角與肢體衝突。」

老師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剛剛說,他綁架了你妹妹?你為甚麼會懷疑他?」

「就是因為這張照片。」我將妹妹的照片推到老師面前,「適才在屋外和他發生爭執時,他已經承認了這是他拍的。而且他剛剛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時,不但行為舉止誇張怪異,還拒絕讓我進屋。」

老師點了點頭,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好像也是,我一直覺得他行徑有些詭異,也沒看過有人去拜訪過他。只是,你有證據嗎?」

我搖搖頭。也對,沒有證據,警察怎麼可能會相信我。一定要快點找到證據才行,那麼詭異噁心的男人,妹妹如果真的落在他手裡,不知道會遭到甚麼樣的毒手。想到這裡,我就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我好想要直接衝進隔壁男人的屋子裡,把妹妹給救出來!

「那麼,老師幫你監視他好了。他就住在我隔壁,如果我發現有甚麼異樣,我會立即通知警方的。」

聽到老師這句話,我也算是鬆了一口氣了。我總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裡監視著那個男人,妹妹才剛失蹤,爸爸媽媽絕對不可能再讓我這麼做。

我看著老師滿佈皺紋的臉頰、滿頭的白髮、還有羸弱的身軀,和印象中的模樣有很大的差距。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問,老師便先說了。

「有甚麼事要跟我說嗎?」

老師只是輕輕咳了一聲,但我卻能聽出那是一種有氣無力的咳法,絕對無法咳出深藏在喉嚨內的濃痰。

「老師好像……老了很多?」

老師難為情的笑了起來。「是啊!所以只好退休了。」

「退休了!?」

距離我國小畢業,也不過才經過了六年。算算老師現在的年紀,應該還不到五十歲吧?是得了甚麼重病嗎?

「是啊。現在的小學生太頑皮了,管不動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別看我這樣。看起來雖然弱不禁風、又滿頭白髮,身體還是強壯得很!我還能去菜市場扛一大袋米回來呢!」

老師拍了拍自己的臂膀,滑稽的模樣惹人發笑,我也放心的笑了起來。

「現在正在讀高中吧?」

「是啊,正在準備大學指考。」

我喝了一口柳橙汁,玻璃杯外凝結的水珠溽濕了我的手掌。我搓了搓手指,感覺到指掌間有些沙粒黏著。我想應該是因為剛剛撞到門柱後,為了支撐住身體,抓著柱子頂端後沾到的。

「老師,我想要洗手。洗手間在哪裡啊?」

說完我便起身,朝著屋子後方探頭看了看。

「廁所和廚房的水龍頭都壞掉了。你去院子裡洗手吧,我都在那裏洗臉,水也比較冰涼。我去幫你拿毛巾。」

 

走出客廳,到了屋外,炎熱的空氣弄得我的耳朵嗡嗡叫。我在門口旁的柱子下端找到了一個水龍頭,旁邊擺著一綑橡膠水管。應該就是這個了。

我轉開水龍頭,沁入心脾的涼水沖擊著我的雙手,我也朝著自己的臉潑了一些涼水,馬上就降下了四周空氣的溫度,真是暢快不已。

不久後老師也拿著毛巾走到院子裡,用毛巾沾吸了水,然後遞給我,讓我擦手擦臉。

老師一直都是對我這麼好,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比媽媽還要照顧我。對我來說,她就像是我的媽媽一樣。

不過,那也都是國小的事了。上了國、高中之後,逐漸繁忙而加重的課業壓力,讓我完全忘記了國小那些時日所帶給我的歡樂,也漸漸的遺忘了視我如己出的老師。

我回想這六年來的日子。為了升學,我拋棄了很多東西。我考上了市區的一流高中之後,為了節省將近兩小時的通車時間,以爭取更多的讀書時間,我選擇申請學校宿舍,放棄了回家與親人相處的機會。

在學校的我,日日夜夜不停讀書。預習新進度、複習舊知識成了我的日常作業;準備大小考試、應付讀書報告是我用來調劑身心的週末娛樂。

通常只有在國定假日、連續假期、或是考完試之後的週末,我才會帶著一大堆未完成的作業回家和家人團聚。回到家之後,短暫聊了幾句,我又必須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讀書、寫報告、做功課。

妹妹每次看到我又躲進房間時,都會從在對面的她的房間跑過來,一面大喊著:「哥哥,陪我玩!」

這時候,我大多都會不耐煩的摔上房門並上鎖。有的時候,我會受到良心的驅使而感到不好意思,只好花上一兩個小時陪她玩疊疊樂、桌上或者紙牌遊戲。直到哄她睡著之後,我才能回到房間,繼續讀書到深夜。

那個晚上,即使很累,內心卻是踏實的;為了妹妹,我對此甘之如飴。

但是升上了高三之後,我的生活幾乎都走了樣。為了達到自己、以及父母心中的目標,我晝夜不捨的念書。新進度與舊進度必須同時兼顧好,而且接連不斷的模擬考範圍越來越大,讓我備感壓力。自己一個人住在外面,也沒有人會來提醒我是不是該吃飯、該睡覺了。久而久之,身體飽受摧殘的我,得到了胃潰瘍。

後來爸爸媽媽知道了,便決定砸下一筆錢,在市區租了一間小套房。媽媽也過來市區,和我一起住了幾個月。她每天幫我洗衣服、打理房間的清潔、幫我準備營養均衡的晚餐、提醒我要按時吃藥。

媽媽的辛勞我看在眼裡,便更加用功念書。想打瞌睡的時候,就拿原子筆用力刺進自己的人中,然後就會痛醒;想偷懶的時候,就打自己一巴掌,在心裡罵自己是個人渣。

有的時候我考不好,回家後看到了媽媽正在曬衣服,我就會感到十分愧疚,然後在夜裡,躲在被窩裡啜泣。這時候如果媽媽被我吵醒了,她就會抱著我、安慰我,直到我入睡。

寒假結束之後,我的身體也恢復得差不多了,便申請回到學校宿舍。也許是苦讀終於有了代價,我在這最後一次的模擬考表現得可圈可點,估計有機會考上醫學系。

然而歡欣之餘,我沒有想到回家之後,最疼愛的妹妹竟然失蹤了。

 

我凝視著手中的照片。照片中的妹妹笑得那麼燦爛,比頭頂上的夏日陽光還要絢爛明亮。她才八歲啊!我實在不敢想像那個壞人會對她做出甚麼樣不堪的事。如果妹妹真的被他怎麼樣了,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我望著妹妹空蕩蕩的房間,懷念起她的笑聲。我彷彿還能看到妹妹興奮的在我的彈簧床上跳躍著,開心的叫嚷著:

「哥哥,我們來玩遊戲!」

 

要怎麼樣才能救出妹妹呢?我必須先擬定好計劃,絕不能打草驚蛇。這件事情必須要盡速完成,即使大學指考迫在眉睫,我也必須要盡全力去做,因為家人比甚麼都還重要。我絕對不會再次因為我的自私,而把妳拋卻在一邊了。

「啪」一聲,雖然聲音極度細微,卻已經跟著四濺的水花進入我的耳中。我只好握緊了拳頭,將破碎的淚珠小心拾起。

 

 

三、某畫家的告白信 之二

 

於是為了找尋我心目中的橫斑鳥,我每天下午都會出門,走遍整個村莊,尋找真正理想的物件。

然而我卻發現,大多數生活在這個村莊的居民,都不具有我心目中的美感。他們不是太老,就是太醜。

膚色太過黝黑,會破壞整個畫面的平衡感,迫使整個背景必須採用刺眼的亮黃色;太過肥胖或者身材比例不佳,會使得整體的寧靜氛圍出現裂隙,不免造成觀賞者轉移焦點;太老的話,又會使得我所期望呈現的生命力道減弱,反而會造成反效果。

或許是上天的旨意吧。多年前,祂奪走了我的五彩畫筆,使得我再也畫不出美麗生動的圖案,如今她歸還了我的創作才華後,還不忘協助我找到最完美的物件,以完成這幅達到生命極致的告別作。

就在我灰心的回到家時,一個小女孩出現在我家門口。

眼見機不可失,我趕緊拉住小女孩,帶著她進到屋裡。我從冰箱中拿出冰棒和清涼的飲料給她,她開心吃著冰棒、喝著飲料,我則從櫃子裡拿出拍立得照相機幫她拍照。

我一邊操縱著拍立得相機,一邊檢查相機和底片紙有沒有損壞或者功能不正常的地方。畢竟死亡是一瞬間的事,如果照相機損壞了,可就糟糕了,所有的努力也就宣告白費。更何況,可能也不會再有更好的物件出現。

女孩看見我在幫她拍照,也開心的跳了起來。她一面拍著手,一面要求我跟著她到處幫她拍照。她站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拍了一張;她跑到廚房、樓梯口,也都各一張;還有幾張是在院子裡和甘蔗林前面拍攝的。

我滿意的笑了,因為我相信,再也找不到比女孩更能表現出生命的模特兒了。她旺盛的生命力就像是在戶外肆意綻放熱力的太陽,即使是在如此陰涼的室內,我的皮膚彷彿也能被她的笑容燒灼而發燙。

不久後,女孩終於耗盡了體力,乖乖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我讓女孩趴在我背上,一步一步,苦撐著軟弱無力的身軀,辛苦的爬上樓梯。

 

進入我的畫室之後,我立刻關起窗戶、拉上窗簾,並且打開美術燈,橘黃色的光線立刻充盈了整個室內,散發著溫暖柔和的氣息。

接著,我先從櫃子裡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各式工具,利用尼龍繩,穿過懸掛在天花板掛鉤上的滑輪組,做了一個簡易的起降裝置,然後再將尼龍繩的一端打了個活結,套在女孩的脖子上,最後將她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取下。過程中以剪刀和美工刀輔佐。

當我粗糙的手指輕輕滑過她潔白無瑕、光滑而富有彈性的肌膚,不免對這生命的奇蹟感到驚嘆。

我凝視著她熟睡的臉龐,兩側臉頰還隱隱透著紅光,嘴邊流出一絲閃耀著光芒的唾沫。她安穩祥和的神情,讓我看著看著,心情也放鬆了下來。她嬌小玲瓏的身軀、尚未發育完全的胸部、以及蜷縮著的小巧手腳,就這樣赤裸裸的呈現在我眼前。

無所畏懼的生命啊!

讚嘆之餘,我將拍立得相機暫時擺放在工具桌上,開始準備我的畫具、顏料、筆洗、調色盤。

利用女孩還在沉睡的時候,我先將第一道上色手續可能必須要用到的顏色調好。背景要呈現出一種陰暗昏沉的氣氛,所以我必須要先上一層淡淡的底色。經過層層渲染,由明至暗,由淺入深,增加作品的豐富度與飽和度。

但是我發現,還有一個重要的地方必須改進。倘若以如此深沉的黑藍色做為背景,女孩潔白的皮膚的確能夠因此而彰顯出來,但是整個畫面感會因為這種蒼白的膚色,而喪失了我所希望表達出的生命的熱力。

因此女孩除了必須是全幅的焦點,還必須要是一個能夠散發出光亮的中心。為了使得猛烈噴灑而出的生命力,在傾瀉完畢的一瞬件聚集在最亮點,我調整了一盞鹵素嵌燈的角度,使柔和的黃色光線濃縮在滑輪組正下方

就像以前一樣,那種自信的感覺又回來了。在我心中,早已浮現出這幅生命圖像完成後的樣子,只要等到女孩清醒後,我就能立即開始動工。先用鉛筆以黃金比例打好底稿,等到最重要的構圖完成之後,就可以進行第一步的上色。

由於我在飲料裡摻入的安眠藥劑量並不多,女孩半個小時後就逐漸清醒了。趁著她還沒完全恢復神智和體力,我迅速抓起另一端的尼龍繩,吃力的收緊繩索,終於將女孩吊了起來。

我一面驚恐的看著女孩在明晃晃的鵝黃色燈光下痛苦掙扎,一面將尼龍繩綁好、固定在牆上的掛衣鉤。

她在空中拚命的揮舞著手腳,兩隻小手彷彿能從空氣中抓到另一根繩索似的,她的手指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

女孩的臉和嘴唇逐漸變黑,她的動作也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被嚇呆的我終於回過神來,趕緊衝過去拿起相機,將鏡頭以適當的距離,對準女孩。

就在她的手和腳即將停止抽搐的那一瞬間,我按下快門。

 

 

當天晚上,我完全無法入睡。

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在隔壁房間的駭人景象——那女孩毫無血色的蒼白身軀——就會浮現。她黑紫色的舌頭,從兩枚同樣也是黑紫色的唇瓣間探出。

我恐懼的將目光向上移動,引起胃裡一陣劇烈的攪動,就像有人在凶狠的槌打著我的肚子,發出「砰砰」的聲響。

女孩的眼睛瞪得好大,蒼白的眼球滿佈著紫紅色的血絲。

整個晚上,我都緊張的監視著房間的門有沒有被打開,深怕女孩在我熟睡的時候,化作厲鬼找我復仇。

到了早上,整夜沒睡的結果,加上恐懼感作祟,身心俱疲的我深深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力感襲來,就好像是陷入了叢林裡,永無底界的沼澤一般。然而為了完成我心目中、能夠完美傳達出生命意涵的水彩畫,我還是穿上了厚重的毛衣,硬著頭皮進入了畫室。

為了減緩屍體腐爛的速度,我將冷氣開到最強,維持室內十六度的低溫。在如此寒冷的環境下,我的紅色顏料堅硬到幾乎快要擠不出來,造成有些顏色無法調出。

而我的手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恐懼,不停顫抖著,已經到了完全沒有辦法進行作畫的地步。也因此,我的進度變得十分緩慢。

在這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好將冷氣的溫度稍微提高到二十度,等到了晚上要休息的時候,再將溫度調降回十六度。

 

然而即使如此,在女孩死亡後的第三天,屍體還是開始散發出腐臭味了。

我只好關掉冷氣,打開門,並稍稍拉開一線窗縫,深怕外面會有人發現,從這間房間傳出了怪異的腐敗氣味。

我估計這幅作品大約還要再兩天才能夠完成。目前大致上已經可以說是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比較細節的部分需要修改。現在必須耐心等待上一層的顏料乾燥後,才能再繼續第三次的修正。

所以屍體應該可以處理掉了。接下來只要有這張照片作為參考就好了。針對細部的修改,也只能仰賴在生命之河即將流罄的那一瞬間,所拍攝到的珍貴畫面。我想,已經乾涸的河床上,也只會長出雜草吧。

 

但是,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屍體才暫時藏好之後,卻發生了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今天下午,這個女孩的哥哥,也就是你,竟然找到了這裡來。

你從口袋中拿出了兩張女孩的照片給我看。其中一張是在這附近的甘蔗林前面拍攝的,另外一張則是刊登在報紙上的尋人啟事。

我不禁感到害怕。我擔心,也許你已經知道我是殺害你妹妹的兇手了也說不定。

然而根據我的仔細觀察,你目前似乎也沒有一口咬定我就是兇手,我想,這也或許是因為你還沒掌握到我犯案的線索吧。

在這種命運未卜的情況下,我只好不斷的在心裡告訴自己要冷靜。可笑的是,窮途末路的我竟然認為,你不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再怎麼樣我也是居於上風,你絕對不可能看穿我就是綁架並且殺害你妹妹的兇手。

但是不管怎麼樣,屍體還是要盡快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就這樣一直藏在家裡的頂樓也不是個長久之計。我認為你一定還會再來找我,如果再拖下去,被你發現可就不好了。

到底要怎麼處理掉這個女孩的屍體呢?真是個令人困擾的問題。

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親愛的天神卻沒有在這個危急的時刻放棄我,我想起今天下午你給我看的報紙內容。一個絕妙的假設就像一隻身形優美的海豚,隨著美妙的音符,就這麼硬生生的躍出了我的腦海,在明亮的太陽光底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同時也有機會拯救我的生命。

我開懷的笑著。想不到我竟然可能不需要花費絲毫力氣,就能夠從這個逆境中脫困。

等到這整件事情圓滿結束之後,還會有十分充分的時間可以修改我這幅完美的作品的細節。我認為,這將會是有史以來最傑出、最無懈可擊的作品。

完整的透明水彩畫法,以層層敷彩的方式,優異的表現出陰暗面色彩的共鳴性與光的反射性,象徵著生命的陰晴圓缺;女孩詭譎而優雅的姿態,就像是在低聲訴說著,生命終將會永不歇止的奔向未來,直到希望的盡頭;而凝聚在女孩胸前的鵝黃色燈光,彷彿以一種沉靜而溫和的方式,引誘出女孩湍急而洶湧的生命之河,在整張畫布上盡情奔放。

我驕傲的看著這幅即將完成的曠世神作,開心的笑了起來。果真如同大姐姐所說的,這張照片點燃了我的靈感,照亮了一張暗沉的畫布呢!

 

這幅畫就取名為「寫生」吧!

 

我尋思著,或許再也找不到比這還要更加貼切的詞彙了。躺在沙發上,我安心的閉上雙眼。

夢境裡,我張開翅膀,奮力震動著羽毛下方的空氣。好不容易飛出了鐵籠,直衝上雲霄間。隨後我將翅膀打直,以滑翔的姿態切開前方的空氣,將我的身體推往更高處。

我瞇著眼睛俯瞰著地面,輕柔快速的微風從我耳際拂過,發出「嗡嗡」的聲響。然後我經過了一彎青碧色的月牙湖,在湖畔邊看見了另一個自己正專注於啜吸深藍色的湖水,然後透過平靜的湖水面的反射,看見了正在天空盡情遨翔的我。

我想,到時候,一切都會非常自然的落幕。

 

 

四、哥哥的記憶 之二

 

我反覆思索了幾次,卻還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最後我作出了結論,一定要進入到那個男人的屋子裡,才能有機會向警方證明,妹妹就被囚禁在裡面。

但是要怎麼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男子的住屋內呢?

如果不幸在調查的期間被男子發現了,他會不會因此對我痛下殺手呢?

我走出房間,下到一樓,看見爸爸正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他兩眼無神盯著電視螢幕,手裡拿著遙控器,不斷壓下按鈕,無心的瀏覽著不停轉換的新聞節目、體育轉播、音樂表演、電影戲劇。

「爸,你為甚麼要一直轉台?」

但是爸爸就像是沒聽到我說話一樣,連眼神都不曾移動到我身上。

距離妹妹失蹤,已經過了五天。這段時間,警方的調查似乎沒有任何進展。我們去警局備案後,完全沒有接到他們打給我們的電話。另一方面,雖然爸爸在報紙上刊登了尋人啟事,也沒有人打電話通知我們,可能曾經在哪裡看到有疑似是妹妹的小女孩。

然而,這些現象我覺得都是正常的,反而讓我更加確信,妹妹肯定是被那個男子囚禁的事實。

但是爸爸媽媽並不知情。

我不敢向他們提起那件事,也就是在昨天,我發現妹妹可能正被關在碾米工廠附近的一棟透天厝裡面的狀況。因為他們一定會緊張得想要立刻報警,到時候警察一定會因為我們沒有證據,認為我們是謊報案件,而不再理會我們了。

我看著無精打采的爸爸,感覺心情異常沉重。

這幾天家裡面雖然看似恢復了以往日常的步調,但是我感覺得出來,在爸爸媽媽的身體裡面,有一部分的生命已經隨著妹妹的消失,而死去了。

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一起圍著白色的圓餐桌吃飯,唯一不同的是,坐在他們對面的,從妹妹變成了我。

我想,對爸爸媽媽來說,這種感覺一定很奇怪吧。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呢?當然,我想他們心裡應該還是相當難過的。

為了學校的課業,我離開了他們,居住在市區裡的學校宿舍裡。雖然很少打電話和家裡連絡,但是,那終究只是短暫的離開,我總有一天會回到他們身邊的。

或許現在在他們心裡面,早就認定妹妹已經遭遇不測了吧?也就是說,妹妹不會再回來了。他們的身體坐在這張圓桌前面,每天咀嚼著沒有味道的飯菜。難道現在只剩下我相信,妹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爸爸媽媽他們已經死心了,但我還沒。

我走到廚房,媽媽正在洗蘋果。我就站在她背後,不發出一點聲響,難過的看著她不停搓洗同一顆蘋果,長達十分鐘。

我想,最難過的應該是媽媽吧。

妹妹和我相差了將近十歲。聽媽媽說,當初其實她沒有打算要生下妹妹。因為媽媽是在意外之下懷孕的,而爸爸覺得養育一個小孩很花錢又麻煩,所以曾經考慮過要墮胎。

但最後,他們還是決定生下妹妹,因為他們相信這是上天賜給我們家的禮物。於是,可愛的妹妹就像帶著光芒的天使一樣,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家庭降臨了。

我相信爸爸媽媽一定感到十分慶幸當初沒有拿掉妹妹。因為自從有了妹妹之後,他們逐漸衰老的生命彷彿重新得到雨露的滋養一般,再度活躍了起來。原本死氣沉沉的家裡,也因為妹妹的歡笑聲、哭鬧聲,增添了不可多得的活力。

看著爸爸媽媽愉快的逗著妹妹玩耍,我心中也多了好多溫暖。

媽媽尤其疼愛妹妹,這點爸爸也感覺到了。我現在還沒辦法體會那是甚麼樣的心情,但是我想媽媽心中一定是充滿了感動。或許妹妹的誕生,某一方面也提升了媽媽對生命的期待了吧!她也等於是從妹妹那裏,得到了充沛的能量。

就像是送禮物給辛苦養育妹妹的媽媽一樣,爸爸為了感謝媽媽的辛勞,答應了媽媽的要求,同意讓妹妹從母姓。所以當我們全家一同出國時,很多人看到我和妹妹的名字,都無法自然而然地想到我們是兄妹,也因此鬧了不少笑話。

我傷心的懷想著那些過去的快樂情景,媽媽現在是不是也和我在想著同樣的事情呢?

好久好久,媽媽始終沒有發現我就站在她身後。我小心翼翼的拉開碗櫃下方的抽屜,抽出一把尚未拆封的水果刀。

我拿著這把水果刀回到了房間,靜靜的坐在書桌前,對著檯燈觀察著銳利的刀刃。我發現,在某些角度下,可以看到美麗的彩虹色光。

真的可以用這個東西殺死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如果妹妹真的遭遇不測,我想我一定會將這一片鋒利的七色彩虹,送進那個可恨男子的心臟裡!

想到這裡,我握著水果刀的右手,又顫抖了起來。

我怎麼會這麼膽小呢?我自責道。

哥哥不就應該要保護妹妹嗎?我必須要堅強起來。

不能再等了,就是現在!

 

我躡手躡腳下了樓,為了不要驚動到爸爸,我刻意繞過客廳,從另一側的小門出去。我爬上停靠在大門旁邊的腳踏車,鼓起勇氣,朝著目的地快速騎去。

我飛快經過了稻田邊的溝渠、通過了橫跨小溪的石橋之後,穿越一樣的林蔭大道,終於抵達那棟囚禁著妹妹的平房。

我迅速而仔細的勘查了一遍屋子的結構。

一樓不鏽鋼的大門依然深鎖,窗戶外面架設有鐵窗,這代表我無法從一樓進出。我稍稍往後退了幾步。

然後我發現了。

二樓的落地窗門似乎沒有鎖!

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縫隙,但我似乎可以隱隱約約看見從房間裡面,透出來的橙黃色光線。我猜想,也許是因為拉上了門簾,門簾隨風擺動,光線才會一下出現、一下消失。

我打量了一下附近的地形。男子平房的左邊是老師家,而老師家的二樓陽台有一個狹窄的壓克力遮雨棚。

我在心中思忖著。或許我可以藉由踩在這個小小的透明翅膀上面,跳進從男子平房二樓伸出來的陽台。我暗自在心中慶幸那傢伙沒有安裝遮雨棚。

在心中拿定好主意後,我按下了老師家的門鈴,從屋子裡傳出「嗡嗡」的微弱鈴響。

沒有回應。

我再度按了幾下門鈴。

終於,過了大約十分鐘後,我聽見了從屋內傳出轉開大鎖的聲音。大門被推開,接著我看見灰白斑雜的頭髮。

老師穿著輕便的白色睡衣,睡眼惺忪地和我打了招呼。她滿臉疲憊,兩邊眼睛都圍繞著一圈黑影,框住明顯沉重的眼袋。

她一面打呵欠,一面幫我拉開院子小門的槓鎖。

「是阿文啊……喔呵……有甚麼事嗎?」

「啊……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了妳的睡眠,是這樣的,我想請妳幫我一個忙。」

老師輕輕的捏著自己的眉頭,搖著手示意我跟著她。「喔呵……進來再說吧!」

進屋後,我們坐在和上次一樣的沙發上。老師從電視旁邊的矮櫃上的拖盤上拿了兩個玻璃杯,放到飲水機下面,倒了兩杯溫水。

「老師,我想偷偷直接潛入那個男子的屋內。」

這句話似乎讓老師有些嚇到了,左手端著的溫水灑出了一些到地板上。

「現在?!」

「沒錯,就是現在。我不能再等了!」

老師感覺到了我話語中所壓抑著的焦躁、不安、與怒氣,緩緩的在我身旁坐下。她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說甚麼。

「……其實,這幾天我一直在監視著他。」彷彿能看穿牆壁一般,老師的眼神停留在我們對面的牆上。我等著老師繼續說。

「根據我的觀察,那個男子的確行蹤很可疑。其實我發現,從大約一個禮拜前開始,差不多也就是你妹妹失蹤的那段時間,他每天只會在下午短暫出門,買足了一整天所需的食物和水。或許是因為不會下廚,所以必須每天買熟食或現成的食材回家。

「啟人疑竇的是,」像是在賣關子似的,老師停了下來,喝一口溫水,打了個哈欠之後,才繼續說。

「大約是在三天前的下午吧,我在院子裡澆花時,正巧看見男子提著四個便當回來了。」

我馬上聽出不對勁的地方,連忙說出自己的疑問:「四個便當?!」

「沒錯,我看得很清楚。男子發現我在看他,還惡狠狠的回瞪了我一眼。不過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因為以一個大男人的食量,一餐吃兩個便當似乎也沒甚麼不正常。直到你昨天來找我,我才發現這件事情有蹊翹。」

我思索著這件事情所代表的含意。如果那個混蛋真的在屋內囚禁了我妹,那他當然要多買兩個便當。但是,有一件事情突然浮上了我的心頭,深深困擾著我。

我不禁心急了起來:昨天那個男子回來時,手上有提著便當或是任何其他食物嗎?如果他沒有帶任何食物回來,是不是就代表妹妹已經……

「老師!」我氣急敗壞的說。「我現在就必須要進去那間屋子裡面!」

老師露出驚訝的表情,也許是對我突來的暴躁感到不解。

「發生甚麼事了嗎?」

我大叫著:「昨天那個男人回來時,手上沒有拿著任何食物!」

聽到這句話,老師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你打算怎麼溜進去救你妹妹?」

「我剛剛已經在外面勘查清楚了,可以從這棟屋子的三樓爬上遮雨棚,就能夠跳進隔壁的二樓陽台了!」

老師點了點頭,連忙帶著我跑上樓梯。

到了二樓,經過了兩間並排、房門緊掩著的房間——我猜想其中一間是老師的臥室——之後,終於上了三樓。

從這扇窗戶跳出去,應該就是遮雨棚了。

我「刷」的一聲拉開窗戶,回頭看了一眼老師。她擔心憂慮的神情全寫在臉上。

我看了看外面,雙腳頓時發軟。好高!

我閉上了眼睛,深呼吸,然後用雙手撐起身體,同時讓右腳有空間能夠伸出到外面。

終於,我的半個身子已經在屋子外面了。

我用右腳使勁的蹬了蹬,確定遮雨棚夠穩固了,才將一部分的身體重量放上去。

老師緊緊抓著我的左手,一面用力搖頭。

「不要去了!」老師懇求著我。

「不行!妹妹說不定就快要死了!」我堅定的拒絕了。

「那我們報警!快!現在就打電話!」說完老師又想要把我拉進去室內。

「警察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再慢的話,說不定就來不及了!」

終於老師鬆開了手,點了點頭。

接著就是全身的重量了。不知道這個脆弱的東西能不能承受的了。

一樣先用雙手支撐住身體的重量,一面將我的左腳緩緩抽出室內。

確定感覺到左腳踏到遮雨棚上面之後,我緩慢的逐漸減少手臂輸出的力量。

慢慢的、慢慢的……

成功了!

「小心一點!」老師驚恐的大叫著。

整個身體的體重站上遮雨棚之後,我試著踏出第一步。

沒問題!

我重複著同樣的模式,小心將背部緊貼著厚面的牆壁,然後用背部去仔細感覺有沒有突起物。

就快到了!

然而這時我卻聽見「崩」的一聲,那是一種金屬斷裂的聲響。

——腳下的遮雨棚似乎有螺絲鬆脫了?

老師在後面大叫著:「危險!不要再走了!快回來!」

我將動作暫緩,像貓一樣輕柔的微微彎下腰,往雙腳下面看了一眼。

我不禁在心中大喊一聲不妙。

遮雨棚和牆壁之間已經出現縫隙了!

幾百種想法同時在我腦海中湧現,我甚至還想起最近才剛複習到的物理學的力矩觀念、數學的排列組合。

我在心中大聲嘶吼著:該怎麼辦呢?都已經走到這裡了!

眼見遮雨棚就快承受不住我身體的重量了,我必須趕快拿定主意!

這時腦海中出現了一個聲音:跳吧!

 

 

……

 

 

時間就像是突然暫停了一般,在我落下的瞬間,所有會動的東西、任何吵雜的聲音、以及老師的嘶吼聲,全都停止了動作,彷彿被吸進我周遭的時空中。直到我重重的摔落在堅硬的地面上、回過神時,才全部被吐了回來。

「阿文!你沒事吧?」我聽見老師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我嘗試著站起來,才發現左邊膝蓋有點疼痛。右手的手掌和左手的手肘似乎為了要在剛剛墜落時支撐住身體,因此磨破皮而流血。

「我沒事!」我朝著上面的老師揮了揮手,老師則一臉擔心的模樣。

我將視線轉向一旁快要崩塌的二樓遮雨棚,它就像一隻蜻蜓翅膀在空中拍動著。

「老師!對不起!把妳的遮雨棚弄壞了!」我對著在三樓的老師大叫。

「沒關係!人沒事就好!小心一點啊!」

這時我才驚覺到,剛剛的吵鬧聲可能已經驚動到那個傢伙了。我提高警覺,繃緊了神經,手摸向腰間的水果刀,確定它還在我身上之後,輕輕拉開落地窗門,將簾子推開一道更大的縫隙。

房間裡開著燈,橙黃色的光線將房間內的桌椅、床組、衣櫃暈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紗,散發著溫柔舒暢的氣息。我仔細看了看四周,確定沒人後才進入室內。

房間收拾得還算整齊,床單、棉被都有鋪好、摺好,看起來不像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臥室。確定房間裡面沒有可疑的東西後,我悄悄打開了位於房間另一端的門,耐心聆聽著屋子裡有沒有其他動靜。

好安靜。

或許那個男人不在家?

我躡手躡腳走出房間,再次確定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之後,決定先從一樓開始找起。

我側著身,一步一步,輕輕踏著樓梯下樓。球鞋的氣墊緩衝了因為我身體重量而發出的聲響。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一樓,還是沒有那名男人的蹤影。我也仔細搜尋了客廳、餐廳、以及廚房,除了廚房充滿著廚餘發腐的氣味,翻遍了整個一樓都沒有找到妹妹的身影。

我也嘗試著在牆壁上找找看有沒有通往地下室之類的暗門,但一無所獲。然而這時突然從樓上傳來「碰」的一聲。

有東西掉到地板上了!

即使聲音不大,還是清清楚楚的傳到我的耳朵裡。聲音有點遠,我猜想應該是在三樓!

我抽出水果刀,強迫自己控制住顫抖不止的右手。

「妹妹!哥哥來救你了!」

我三步併作兩步,快速奔上樓梯,直達三樓。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我尋遍了整層三樓,還是沒有任何關於那名男子或是妹妹的蹤跡。

剛剛那個墜落後撞擊地面的聲響,難道不是從這棟屋子發出的嗎?

我走過剛才搜過的兩間房間前,從走廊盡頭的小窗探頭出去。

不對啊!遮雨棚沒有倒塌啊!

那到底會是甚麼聲音呢?會是從哪裡傳來的呢?我的目光像個雷達一樣四處移動著。

等等!這扇漆成白色的鐵門是做甚麼的?

剛剛因為急於尋找妹妹,所以完全沒有發現這扇隱藏在牆壁中的鐵門。說是隱藏,其實還是很容易被發現的,只不過是油漆成和牆壁一樣的白色,在材質上還是有很大的差異。

我輕輕的推了一下鐵門。門沒有鎖!

然而這時我卻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酸腐味從鐵門的縫隙中竄出,引起胃裡一陣狂潮湧現,不禁乾嘔了幾次。

我強忍著噁心,握緊了手中的水果刀,推開鐵門,接著戰戰兢兢的走上樓梯。腐敗的酸臭氣味隨著我上樓而逐漸濃烈。我拉起胸前的衣服罩住口鼻,但我發現這個動作根本就無法擋住如此濃烈的氣味。我感覺到自己就快要忍受不住那一陣一陣不斷從胃裡襲來的痙攣。

快走到樓梯盡頭時,我才發現這一層似乎是頂樓加蓋的。

隱忍著惡臭以及膝蓋的疼痛,好不容易才爬上了頂樓,然而我卻被眼前的駭人景象嚇得兩腿發軟,重重跪坐在地上。

那是……甚麼東西?

在我眼前上吊自殺的這個人,不就是那個男人嗎?他為甚麼要自殺?為甚麼!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問,這種矛盾的情緒不斷糾結著我的情緒,我同時希望他死、又希望他活過來。龐大的恐懼擠壓得讓我喘不過氣,我從來沒有看過死人,然而我還是鼓起了勇氣上前勘查。

男人的臉似乎還沒發黑,皮膚也還是溫熱的。

我不由得一驚。難道他是剛剛才上吊自殺的嗎?

我望向倒在一旁的椅子,終於知道剛才的聲響是甚麼了。

於是我趕緊衝上前抱住男人的雙腿,試圖把他的身體用力往上托,以便讓脖子從繩套上脫落。但是我的力氣實在太小,根本無法托起男人整個身體的重量。我又扶起旁邊的椅子,踩在椅子上面再試了一次,但還是失敗了。

氣力放盡的我失落的癱坐在地上,然後我突然發現了一個問題:那這股濃嗆的腐臭味是從哪裡傳出來的?

我抬頭往左邊望去,有一個用木夾板製作的簡易隔間。

我起身往隔間走去,雖然嗅覺已經幾乎快要對這股強烈的臭味感到麻痺了,但是我還是可以清楚的分辨出,我正在接近臭味的源頭。

繞過隔板後,我看見了一個被棉被蓋住的物體,放在一張簡陋的木板床上。那個物體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因為看著那個物體在棉被下起伏的形狀,會讓我聯想到……人體。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快速搏動,在胸腔內震動著肺部的空氣,引起巨大的聲響。我的身體開始發熱,腰背一陣酸麻,腎上腺素正在激增。

我試著向前邁開步伐,然而不停顫抖且發軟的雙腿讓我寸步難行。最後我在距離木板床兩步的地方失去了平衡,膝蓋一彎,整個身體側摔了下去,接著從左肩傳來一陣椎心刺骨的異常疼痛。

我靠著意志力說服自己冷靜下來,並且試圖只用右手將身體撐起。

不要怕……沒事的……沒事的……

蓋在棉被底下的這個人……一定不是妹妹……

我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我朝著木板床的方向爬過去,對準應該是人頭的位置,伸出右手。

我閉上了眼睛,深深吸進一口濃烈嗆鼻的酸臭味。

哇啊啊啊啊!

我連忙倒退了三步,因為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噁心恐怖的東西!

我摸了摸褲子,才發現我剛剛竟然尿失禁,整件褲子濕了一大半。接著是一陣強烈反胃襲來,但這次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我趕緊摀住嘴巴,但沒有用,早上吃的吐司、荷包蛋、還有牛奶,全都像是從胃裡面噴射出來一般,不斷從我的指縫、以及手掌與臉部的間隙中蜂擁而出,最後濺灑到地面上。

我需要空氣……對,我需要空氣!

我趕緊爬到一旁的氣密窗,放下扣鎖。打開了窗戶之後,我的鼻孔、嘴巴、還有肺,全都立刻湊向外面,貪婪的吸取著新鮮的空氣。

然而最令我感到害怕的,不是因為那是一具即將腐爛的屍體——即使臉部有些地方已經流膿血、長蛆——而是因為那是一個女孩的臉。

為了確定是否眼前這一具駭人的屍體就是妹妹,我只好鼓起勇氣仔細觀察她的臉部特徵。

可能是因為還沒完全腐爛的關係,整個臉部的輪廓依然相當清楚。只是,死者的臉部顯然在生前有遭到猛烈的毆打,因為某些地方,如眼睛、臉頰、嘴唇,似乎腫脹得相當厲害。

但是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悲傷憤怒的情緒了。即使我再怎麼想要振作,但是像這樣親眼目睹自己最疼愛的妹妹慘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感覺到心在糾結、胃在翻攪。我想報仇!可是那個可惡的男人卻已經死了!我剛剛竟然還想要救他!

不!這口氣我嚥不下去!我要拿著水果刀去挖出他的眼睛、砍下他的手指、割下他的舌頭……

然而就在我悲慟欲絕之時,我扯開了棉被,發現了更不堪的事實……

——妹妹竟然是裸體的!

我充滿憤恨繼續檢查,竟然發現妹妹的胸部、還有下體,似乎都曾經遭受過嚴重的虐待,不但有多處破皮,而且還有疑似割傷的情形!

啊啊啊啊!我原諒不了你這個混蛋!

我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水果刀,抓著氣密窗的邊緣用力將身體往上拉起。

好不容易勉強自己暫時壓下哀傷的情緒,全身上下只充滿著憤怒,站了起來。這時窗外突然有個東西發出強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眨了眨眼睛,朝著外面那個正在發光的物體望去。

原來是水塔。

但是這個東西不但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刺痛了我的腦筋。

我似乎能感覺到兩側太陽穴的血管正在鼓脹,豐沛的帶氧血液支援著我急速運轉著的思路。

是甚麼東西讓我感到不對勁呢?一幕幕過往的畫面,與聲音一同在我的腦海上映著。

 

 

啊,對了!

 

 

昨天,我拿出那份報紙,翻到刊登尋人啟事的那一頁給老師看的時候,為甚麼老師是問我說,「這就是你妹妹」呢?

如果是在正常的情況下,她不是應該要問我,「哪一個是你妹妹」嗎?

報紙上明明就刊登有兩張女孩的照片,老師怎麼卻很篤定地認為「這一個」就是我妹妹呢?

難道老師有親眼見過妹妹?

如果有,為甚麼不告訴我呢?

我的內心感到十分不安,因為這又讓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難道說,當時男子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時,會有那麼大的情緒反應,並不是因為看到了妹妹的照片……?

 

我猶豫的伸出還沒有麻掉的右手,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將手塞到女孩的屍體下面。接著我一使勁,將屍體翻了個面,讓她的背面朝上。

幸好已經預料到自己可能會因為受到驚嚇而腿軟,我早就以發麻的左手抓著窗緣,撐住了我笨重的身軀。

果不其然,這個女孩並不是妹妹。

因為這具屍體的屁股上,有著一塊橢圓形的胎記。

 

 

那麼妹妹到底會在哪裡呢?

如果真的是老師藏起了妹妹,那她是為了甚麼而要藏匿妹妹呢?

我在心中考慮著各種假設,但是大多數都一一被我刪除掉了。

依照妹妹的失蹤時間來判斷,可能性最大的只剩下綁架,還有死亡。我認為死亡的機率會比綁架會高一些。

但是,那個男人卻又承認了那張照片是他拍的?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看著眼前這具女孩的屍體,我懷疑,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個具有戀童癖的變態狂。所以那張照片,我想很可能只是為了想引誘妹妹親近他,所以才送給妹妹的。想到這裡,我不禁為了妹妹捏一把冷汗。

但是老師會將妹妹藏在哪裡呢?

剛剛在老師家上去三樓時,有經過兩間房間,房門全都關著。但是妹妹會在裡面嗎?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刺痛我雙眼的水塔。

 

 

「老師,我想要洗手。洗手間在哪裡啊?」說完我便起身,朝著屋子後方探頭看了看。

「廁所和廚房的水龍頭都壞掉了。你去院子裡洗手吧,我都在那裏洗臉,水也比較冰涼。我去幫你拿毛巾。」

 

 

為甚麼廚房和廁所的水龍頭會同時壞掉呢?

我想,也許是跟院子裡水龍頭流出來的水,會比較冰涼有關吧?

因為從院子裡水龍頭流出來的水,不會經過水塔,而是直接從埋在地底下的自來水管接出來的。

突然想清楚這麼多事情之後,一股難以平息的憤怒和憂鬱感累積在胸中,一直縈繞不去。

為甚麼是老師呢?為甚麼……為甚麼!

那種熟悉的矛盾感又再度出現了。我既想要老師死掉,又希望她能夠活著,我到底、到底該怎麼辦!

那妹妹呢?妹妹恐怕已經被老師殺死了吧!

為甚麼老師要殺死我妹妹!

複雜交錯的情緒衝擊著我,讓我久久不能自己。

我在心中怒吼著。就算哭又有甚麼用呢!妹妹又不會因此而回來!人類到底是甚麼樣的東西啊!人跟人之間怎麼會深愛彼此、卻又要傷害彼此呢?

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

有誰能告訴我……

 

 

五、某畫家的告白信 終

 

為了證實我的假設,我在你離開之後便直衝上頂樓,以藏匿女孩屍體的水塔作為掩護,悄悄溜到靠近男子住屋那側的矮牆下,透過頂樓加蓋的氣密窗窺視。

你應該記得,我曾經答應過要幫你監視他,說來慚愧,那時候的我並沒有真的打算要監視他,因為心亂如麻的我,已然沒有太多餘裕思考隱蔽實情之外的瑣事。然而,不管是為了甚麼而窺探,我都親眼目睹了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雖然矮牆和氣密窗的距離約有半公尺,但我還是可以清楚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強暴一個小女孩,而且盡其所能地以各種工具虐待她,細節我不願多談;女孩的嘴巴塞滿了破布,鼻孔也被膠帶纏了好幾圈。我懷疑那名女孩已經窒息,因為她的眼睛瞪得好大,眼皮眨也不眨。

天色這時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刺眼的橙色燈光從窗戶透射出來。氣溫隨著太陽的消失而逐漸下降,夜風比平常還要刺骨。

我想說的是,我也是害死了那名慘遭強暴的女孩的共犯之一。

除了害怕對抗那名男人之外,或許也因為我突然想到,可以利用那女孩的死對你造成混淆,所以我選擇見死不救。不!那女孩應該早就已經死了!而可悲的我就在十尺之外,冷眼看著那女孩的屍體不斷的被男子凌虐羞辱。我在想,或許秉性善良的你會認為,這件事情更不能被原諒。

寫到這裡,我的右手已經逐漸不聽使喚了,我必須要抓緊時間。我只剩下最後一件事情要向你坦白,是關於我要如何應付你的計謀。

在你離開之後,我就不停的思考要如何阻止你發現事實的真相。我很了解你的個性,你一旦認定某件事情之後,就不會輕易被人影響而改變想法,所以我必須要讓你以為兇手的確是那名男子。而經過我的探查後,男子也的確綁架了一名女童。然而讓我困擾的是,你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你的妹妹呢?

因此,我放棄了嫁禍於那名男子的如意算盤。左思右想之後,我認為最可能發生的情況,就是利用那名男子,在你闖入他的住屋時將你殺害。所以當你說要闖入以拯救你妹妹時,我心中其實閃過一絲歡喜。即使心中會為你感到惋惜,那時的我也顧不了太多了。因為你的突然出現,讓我十分害怕,一方面我擔心被你發現妹妹遭我毒手的事實,另一方面,你的出現讓我產生了矛盾的情感。

我必須要把你當作敵人,只有讓你消失,我才不會被自己的黑暗面吞噬。或許你會對我的詭計感到憤怒,然而我還是期待,基於前述的理由,你可以理解我的無奈和苦衷,甚至原諒我。

然而一切都未如我預期的落幕。

我從三樓的窗戶看著樓下的你騎著腳踏車離去,便奔上頂樓,小心的翻過矮牆,從你打開的氣密窗爬入室內一探究竟。

室內強烈的腐臭味讓我感到窒息,是女孩屍體散發出的味道。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一陣突然襲來的悲痛讓我不敢凝視女孩的屍體,隨後我發現那名男人在頂樓的另一側上吊自殺。

於是我認為你是去報警了。

就這樣我等了幾天,卻一直都沒有警察來調查男子的住屋。

那名男人自殺後你選擇離去而沒有報警,我想是因為你發現真相了吧?你發現兇手其實是我之後,心裡面究竟在想些甚麼呢?你是否會恨我?你是否會無法承受失去妹妹的傷痛?

最可恨的是,我怎麼會如此悲哀,滿心希望你被殺死,竟然還敢厚顏無恥的要求你原諒我?

然而就算我不管再怎麼後悔,事情也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想我或許會帶著這份悔恨一直到下地獄,你妹妹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她一定可以上天堂的。

現在我就快要死了,希望你能收下這兩幅我最珍視的畫。

 

 

最疼愛你的老師。

 

 

六、某作家的後記

 

我下了高速列車,走進華美的車站大廳,映入眼簾的是翻新後的牆壁。新式的拋光石英磚,顯得晶瑩剔透。我回頭看了一眼懸掛在大廳橫樑上的電子時鐘,液晶螢幕上宣告著「時間已近正午,歡迎各位旅客前往美食區,享用您的午餐」。

走出車站之後,我發現原本老舊不堪的斑白柱子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美觀的大理石柱,其上還有精美的雕花,著實令人賞心悅目。

其實不只是這座火車站,整個外面的街道、馬路、住宅、商店、公共建設,幾乎全都煥然一新了。

然而對在這裡長期居住的人們來說,這裡的環境或許沒甚麼改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我離開了故鄉如此長的時間,才會深深感覺到這個小鎮的物換星移。

一點一滴的改變,世人們總是難以察覺。

我想,這裡已經不能再稱為村莊了。應該稱之為市鎮。

我早就想要回來這裡看看,看看那些我再熟悉不過的小路小徑、小溪溝渠、翠綠稻田、甘蔗林、還有林蔭大道,看看有沒有甚麼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我走過一大堆已經不再熟悉的街道,中途還特地繞了路,去看一眼年輕時的我,最喜愛的林蔭大道。但是,那不再蓊鬱的林蔭大道,似乎是在這片土地上,唯一被留下的東西。

不出我意料,最後的結論就是,這裡不再是我的家了。

 

 

話說回來,其實我回來這一趟,是為了處理掉我的老家。所謂處理,就是收拾好值得帶走的大小家具和私人物品,其餘可以賣的賣掉、可以丟的丟掉,然後賣掉這棟房子。

我曾經問過自己好多次到底該不該賣,爸臨終的時候沒有說清楚,而媽現在則躺在病床上,始終昏迷不醒。該問的時候沒問,等到人都不在了,我就麻煩了。

最後我還是決定要賣掉它,畢竟我沒甚麼好留戀的。

 

 

我循著殘存在空中的獨特龍眼香氣,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然而,回到了老家的感覺,沒有比想像中複雜、強烈,我反而覺得是平淡取代了震撼、冷漠取代了熱絡,也就是說,跟小說裡的想像情節完全不一樣。

我拿出了鑰匙打開門,長期密閉的室內充盈著一種悶悶的滯塞感,也許是空氣不流通,也許是因為我自己情緒的關係。從門外窗外透進的光,經過了粉塵顆粒的反射,形成一條明顯混濁的流動沙河。我在空中揮了揮手試圖擺脫,卻只是讓它們游動得更加快速。

我先從廚房巡視起,最後決定那些廚具、爐具、碗盤、桌椅、甚至調味料,全都免費贈送給下一位屋主。

接下來是客廳。

結論還是一樣,電視、沙發、錄放影機、光碟機、甚至錄影帶,全部隨著這棟房子一起贈送。

我一間一間的巡視,廁所、浴室、爸爸和媽媽的臥室,結果都跟廚房和客廳一樣。

然後是妹妹的房間。

我輕輕的推開了門,那熟悉的場景在二十年後,再次浮現在我眼前。

我緩緩走到妹妹書桌前坐下,然後流下淚。

我原本以為我不會哭的。時間過了這麼久,我也已經邁入中年,但是我的記憶卻從未老去,始終忘不了妹妹那活潑可愛的神情,她就像是個小天使一樣,拍動著背後的小翅膀,輕盈的在空中飛舞著。

只要閉上眼睛,我彷彿就能看到她在我的彈簧床上興奮的跳躍,大喊著「哥哥,我們來玩遊戲!」;只要仔細聆聽,我就可以聽到妹妹在客廳的大笑聲,穿越重重阻礙,來到我的耳畔。

一直以來,她在我的記憶中活著。

我看著桌上那只琉璃人偶,因為沾滿了灰塵而失去了光采。我伸出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卻總是拍不乾淨,就像沾黏在上面一樣。這讓我想到那句佛家偈語。我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的心裡面,總有個缺憾吧。

我決定要拿走那始終沒有送到妹妹手中的琉璃人偶。

 

 

最後,我來到我的房間門前。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

我問自己,為甚麼我會害怕進去自己的房間呢?是因為來到這裡會引發過多不必要的情緒嗎?還是因為這裡面的每一樣東西,都帶著太多的回憶?

我想,因為這裡是我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而這裡是我的家。

我的房間幾乎已經沒有東西了,除了一些基本的家具如床架、書桌、書櫃,就只剩下書桌上的兩幅畫。

我不敢對自己承認,我回來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這兩幅畫的。我走向書桌,掀開蓋在畫作上的防塵布。

左邊那幅畫的是一隻藍色的鳥,被關在籠子裡。那隻鳥的翅膀上有著引人注目的黑灰色的橫斑紋,因此牠即將張開翅膀、想要飛翔的模樣顯得格外生動。尤其是這隻鳥彷彿還有表情,隔著畫布我都能感受到牠那股帶著興奮、慍怒的高亢情緒,就像是要衝破籠子、從畫布裡飛出來一樣。

我從來沒看過畫得如此好的水彩畫,之後也沒看過比這幅更好的。

而這幅畫,是老師畫的。

我就這樣被畫中的情緒牽引著,然後不管是年代多麼久遠的事情,都跟著那隻橫斑鳥在我的腦海裡浮現著、飛翔著。

 

 

我坐在教室裡的椅子上,書桌上擺著我的作業簿和鉛筆盒。老師就快要來到我的面前了,我的手心不禁冒著冷汗。

但是甚麼事都沒有發生。

老師就只是輕輕搖了搖頭,然後繼續檢查下一位同學的作業。

下課後,我按捺不住自己憤怒的情緒,氣沖沖的去找老師理論。

「老師!我沒有寫作業,你為甚麼沒處罰我!」說完,我把作業簿往老師的桌上一扔。

老師從堆積如山的作業簿中抬起頭,沒有斥責我,只是靜靜的看著我。我就這樣呆站在原地和老師大眼瞪小眼,教室裡的其他同學都紛紛投以好奇的眼光,在一旁竊竊私語。

「很多年前,」老師停頓了一下,「我也遭遇過同樣的情形。當年那名老師,沒有原諒我。她狠狠的在全班同學前面,用難聽的字眼數落我。最後竟然還撕毀我的作業簿,甩到我臉上。」

因為實在是太訝異了,我的嘴巴張得好大。我環顧了教室四周,其他同學的嘴巴撐得比我還大。

「但是後來我發現,我誤會她了,是很深的誤解,足以讓我後悔一輩子。所以我決定現在,在我的班上,我不會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回去座位上,把你的作業完成後,再交過來給我批改。」

老師說完便低頭繼續批改其他同學的作業簿。

從那次的事件之後,我再也不會因為想要偷懶而不寫作業了。相反的,我還愛上了寫作業這件麻煩的事情。

每次從學校回到家裡,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從書包裡面拿出作業簿寫作業,不會的地方就等爸爸媽媽回來之後再問他們。後來,老師教了我們如何查字典,於是漸漸的,我也慢慢學會從字典裡,找到自己不會的那個字是甚麼意思了。

然而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寫著寫著,竟然對文學產生濃厚的興趣了。

每天回家完成作業之後,我不再急著去收看最新的卡通,而是捧著成語字典,窩在書桌底下靜靜的閱讀著。我欣賞著那些成語詞條所蘊含的豐富哲理,興奮的汲取著古往今來人類的智慧結晶,那些故事和寓言讓我沉浸在其中,而不知道疲倦。

有時候身體實在太累了,我就會不小心在書桌底下睡著,一直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還沒醒。這時候媽媽就會很焦急的到處找我,最後才發現我在書桌下睡著了。

老師似乎也發現了我的轉變。當她發現我在作業簿中,造句時所運用的詞語已經遠遠超過小學生的程度時,還曾經懷疑我是不是找父母幫忙寫作業。然而當她當面測試過我之後,便毅然決然建議學校將我轉到資優班。

通過了學校的測驗、以及經過爸媽的同意之後,我在升上六年級的時候進入了資優班。然而進入資優班之後,就發現除了國文這一科還足以應付之外,其他的數學、自然等科目我都已經嚴重落後了。而這在當時,造成了我相當大的心理障礙,也因此,我對於學習不再具有熱情了。

老師聽說了我的狀況之後,便鼓勵我。老師告訴我,她小時候沒有好好念書,國中沒畢業,成為了中輟生。後來長大了,發現這樣不是辦法,便重新復學,努力用功,最後好不容易才考上小學老師。

除此之外,老師還每天在放學後,在她家為我做課後輔導。於是漸漸的,我跟上了進度,也找回了學習的熱情。

老師始終沒有放棄過我。

後來我的國文程度越來越好,老師便建議我開始練習寫作文。剛開始有很多靈感,幾乎看到甚麼有趣的事情都想要寫下來,更進一步,試著以文字記錄我和朋友、同學、老師、以及家人的生活趣聞軼事,並藉此磨練自己的文辭修辭、語句流暢度,乃至於對周遭人事物的觀察力及洞悉力。

但漸漸的,就跟我在書籍上看到的很多文人作家一樣,我迷失了自我、失去了目標,對自己應該要寫甚麼感到迷惘,只好去求助於老師。

老師說,我這就是遇到瓶頸了。老師回憶起小時候學畫畫,繪畫老師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然後老師告訴我:「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

從那次之後,我終於找回一開始寫作的心情與初衷,不再感到困惑。

隨著時間,我的用字遣詞、行文結構以及流暢度都有了顯著的長進,老師便推薦我代表學校參加「全國小學生作文比賽地區初選賽」。

我還記得那次的比賽題目是「我的老師」,我便把老師怎麼改變自己,進而改變了我的故事,在比賽現場詳實地寫了出來。最後我獲得了第一名。

我滿懷著希望與自信繼續前進。隨著被淘汰的人數越來越多,我從地區的初選、複選,一路進軍到全國的南區代表資格賽。然而,資格賽比賽結果公布,我落選了。最終我還是沒能脫穎而出,參加全國作文大賽。

但是,我卻一點都不感到遺憾。

 

 

就像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或許妹妹的死,的確造成了我內心很大的陰影,但是那時候,在心情和理智面臨如此兩難、矛盾的情況下,對於我的選擇,我始終不曾感到遺憾,或者後悔。

在那悲痛欲絕、心就像是被撕開成兩半的情況下,我選擇了離開。

我離開了那棟房子,沒有報警,直接回到了家。我也下定了決心,不再去找老師。

然而一直到我回家的兩個禮拜後,才有附近的居民通知了警察那附近有怪味從屋子裡傳出。也因此,這兩起綁架殺人案才被新聞媒體報了出來,讓整個社會都知道了這駭人聽聞的消息。

爸爸媽媽當然也不例外。

我還記得當時他們得知妹妹死在水塔裡、屍體已經幾乎全部泡爛的表情。他們沒有流眼淚,而那兩張毫無血色的蒼白臉皮上,帶著一點抽搐、刺痛,就像再次被戳到已經壞死的傷口一樣,複雜的情緒在胸中翻滾著,沒有人能夠知道他們正在想些甚麼。

而另一方面,據新聞報導,兩名兇嫌被發現的時候,都早已在自宅內身亡多日,散發出令人卻步的腐臭味了。

值得一提的是,就在我離開那棟屋子的幾天後,我們家的大門前面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方形包裹,收件人欄上面寫著家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而寄件人欄是空白的。然而我立刻就知道,這個包裹是老師臨終前拿來我家的。

我將包裹拆開後,裡面有兩幅畫,還有一封字裡行間充滿悔恨的告白信,信中顫抖的字跡深刻卻無力。

老師的一字一句都重重的衝撞著我的心,雖然她是如此懇切的請求我的原諒,但我卻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怎麼想。奪去他人寶貴的生命是可以被原諒的嗎?諸如此類的問題不斷的縈繞著我的腦海、困擾著我。

然而更令我困擾的是,告白信中的內容有個我無法解決的疑惑,和實際狀況不符合。

起初我以為妹妹是因為遭受到變態男子的誘拐,才會到老師家附近玩耍,否則妹妹不可能會到那麼遠的地方。

但是根據老師在信中的描述,那張在五月十四號拍攝的照片,應該是老師拍的沒錯。

如此一來,令我疑惑的是,那張照片為什麼會出現在家裡呢?照片上的日期,也不是妹妹失蹤的那天啊?

如果為了要解釋這個疑問,就必須要做出一個恐怖的假設——老師並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經過長期計劃的蓄意殺人。

但是轉念一想,老師從沒來過我家,怎麼可能會有機會認識妹妹,以便和妹妹培養感情後進而誘拐;另一方面,我也想不到老師有甚麼理由要謀殺妹妹。

為此我十分困擾,我猜或許是老師在書寫時記錄錯誤了吧。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佩服老師的勇敢,尤其是知道了她年幼時的坎坷命運之後,我也很感謝她願意把這兩幅珍貴的畫作送給我。

就連我這個外行人都可以從這兩幅畫作的內容和技巧看出,老師的繪畫功力有多麼深湛,更不用說是像媽媽這樣的行家了。

尤其是看到了那幅栩栩如生的藍色橫斑時,媽媽竟然像個瘋子一樣搖晃著我的肩膀,不停的追問我這幅畫是誰給我的。我記得,那時她的臉上甚至還有些驚恐、失措的表情。

想不到,就連媽媽這樣厲害的畫家,都不曾見過如此精湛的畫藝。

 

 

我看著另一幅以妹妹為主角的畫作,雖然會讓我感到悲傷和憤怒,但不可否認,這幅畫的技術、水準、層次,都已經幾乎到了高不可攀的境界,我甚至無法明確的指認出畫中的女孩就是妹妹。

因為那是極其抽象的一個東西。應該是人的身軀,卻彷彿能從那瀕死的蒼白色中,透射出來自上天的溫暖陽光,照亮其周遭的無邊黑暗,就好像正在卑微的傾訴著生命的無懼與美好,卻又慷慨激昂的宣稱,生命是無法被任何事物囚禁的唯一解答。

無邊無際的憂鬱感濃稠到讓我只能想到用「悲苦無奈」去形容,彷彿那是一種無以言喻的既視感,會讓我聯想到那只琉璃人偶。

我想,生命不就是這樣嗎?我們活在這個巨大的牢籠裡,即使充滿了無奈、感慨、悲傷,也不會因此感到絕望,因為我們堅信著自己能夠飛出這個囚禁生命的鐵籠;我們展開了驕傲的翅膀,竭盡一切能量拍動著,因為我們相信外面還會有更寬廣、更蔚藍、更明亮的天空。

 

 

「寫你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此時老師的聲音在我耳邊再度響起。

 

 

不知怎的,打從心底發出一陣唐突而荒謬的笑意。最終我還是沒有符合爸媽的期待,成為一位濟世救人的醫生,反而像是宿命一般,走回已經被我捨棄掉的道路,成為了一位落魄潦倒的作家。

不過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還是一點都不感到遺憾。

因為這是只屬於我的生命故事,所以我決定把這一切都用文字記錄下來。

憑著我的記憶和老師的告白手記,不為名、不為利、不為了任何人,這次我要為自己而寫。拋卻了鐵籠的束縛之後,我終於能夠隨著那隻藍色橫斑鳥盡情的在天空中飛舞。

 

就命名為「寫生」吧!因為我再也找不到比這還要更加貼切的詞彙了。■

冷色調的城市

在這裡,人們互相殘殺、攻訐,把別人踩下,然後自己往上爬……

北方海岸的早晨是一杯難以下嚥的冷咖啡,在夢境裡輾轉呼喚著我醒來,然而我卻不曾遺忘那些在陽光中坐起的日子。我想起,就算從這一個冷色調的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高懸於天穹的灰色帷幕是揭下還是拉起,我始終分不清楚,甚至,我是否又有什麼改變呢?我知道自己無法察覺。或許我該到海邊走走,試著讓屬於南方國度的藍色大海再度出現在我熟悉的夢裡。

 

終究是異鄉了罷。我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裡的人們不像南方諸島的人們熱情,或許是氣候的冷冽形塑了情緒該有的模樣,抑或是這冷色調的城市將一切染上厚重的氛圍。哲人說越靠北方越寒冷,我詫異道北方難道沒有陽光嗎?哲人說將來我所熟悉的南方的溫暖也會如同預言般在冷色調的陽光下融化。

 

就我所知,在北方生活的人們似乎不嚮往自由,也許是他們喪失了熱情?

 

他們喜歡把自己關在灰壓壓的水泥籠子裡,然後從縫隙窺探灰色的天空。北方的人們似乎不需要陽光,我結論道,至於他們仍然需要光線的傳說則是來自於籠子裡發燙的白管。

 

有來自南方的好友問我關於北方人的方言,我才發現原來北方人鲜少交談,乃至於我在搬來北方後完全沒有溝通上的困難,但是我卻始終無法習慣北方的飲食。他們烹調食物的方式很奇怪,大部分的食材都會被丟進油裡然後再撈出來食用,而且在他們的餐桌上我總是找不到看起來像是植物的菜餚,這讓我懷念起南方的火烤豬慶典,至少我們大家一起圍住火堆用餐時可以聽到笑聲和歌聲。

 

但是我開始擔心關於南方的預言是否會成真。聽南方的朋友說,北方的快速飲食隨著他們的文化輸出,開始在南方蔚為流行,並且在南方的廣闊草原上出現了北方的冷灰水泥籠子。我看著朋友手繪的圖畫,心想遠看有點像是北方人在使用的墓碑。一些我在南方的朋友們也不再來北方拜訪我了,他們開始模仿北方人使用螢幕和鍵盤和我交談,我們用的仍是南方方言,但是我卻感覺到有著溫暖陽光的南方正在死去。

 

哲人的預言成真了,南方的溫暖被冷色調的城市所取代,原本屬於南方的陽光變得稀微,我擔心她真的有一天會永遠地消失,再也尋不回。

 

我不甘心找哲人理論,他卻只是搖搖頭告訴我這是全球化必然的結果。我不懂什麼是全球化,印象模糊地告訴我那是屬於北方的方言,但是不重要,我只要南方的陽光回到沒有水泥籠子的草原。哲人再度搖搖頭,告訴我南方的大海也會消失,停泊在北方海岸的船隻將會隨著全球化的腳步在南方駐足。

 

終於南方變成了北方,形成了兩個我完全不熟悉的冷異世界。南方國度的陽光不再溫暖,人們不再熱情地交談,不再慷慨地互相幫助,我甚至看到南方的人們學起北方人,互相殘殺、攻訐,把別人踩下,然後自己往上爬。有人在競爭中衰敗,凋零在充斥水泥籠子的街頭,沒有人會去理會他們。我聽見有人小聲地說出達爾文先生的名字,一位來自北方的哲人。我沉思著,難道人們不擔心自己也會被踩在腳下,被狠心地對待?我想我是錯了,這個世界已經不再像溫暖的南方一樣了,已經不會有人願意真心地幫助其他人了,南方國度的大海已經不曾再出現在我熟悉的夢裡。

 

在我熟悉的夢裡我遇見了一位來自南方的哲人,他告訴我要有信心,就算是在北方的國度裡生存也可以擁有南方陽光的溫暖。他命我前往南方的大山脈群找尋失落的預言,告知我這是尋回我渴求的南方陽光的關鍵。南方的大山群,那不是誕生偉大哲人的所在嗎?我懷疑自己能否在沒有哲人的協助下尋得預言,據說那裡危棘叢生、崎嶇峻險,不但有猛禽在上悍獸於林,還有南方的原始住民仍在那兒駐守著,抵禦北方的入侵。然而為了我嚮往的南方陽光,我堅定的腳步始終不曾停下,撥開荊棘,翻越山嶺,我的手掌上出現凝滯的血液,引來了野獸,牠們對我張牙舞爪,露出冷色調的白牙,我聽見南方哲人在我耳邊輕呼著,於是我知道牠們的名字叫做商業化,據說是北方引進的奇珍異獸,而南方的原始住民破例協助我這個半北方人擊退牠們。

 

然而我卻沒有找到失落的預言。在南方的大山脈群我嘗試翻遍每一吋泥土,撫過每一片樹葉,然後再度回到已經熟悉的冷色調的城市。南方的哲人說我已經尋得了預言,我卻說他是個騙子。信心和熱情,這不就是南方的溫暖陽光嗎他說,冷色調的城市中將會出現屬於南方的陽光。我不懂,北方和被改變的南方的人們真的會重拾信心和熱情嗎?他說南方的大山已經賜予了我不可知的力量,我說我不知道。北方的文化和一切事物已然造成了改變,但人們的信心和熱情可以被拾回,哲人指示,而我需要建立一支軍隊,讓南方大山的力量得以傳遞出去。

 

就像真的被賦予力量一樣,我所招募的人群中開始有人重新找回熱情,再度建立信心,然後他們會再將它們的力量傳遞給別人,就這樣,重建南方陽光的軍隊誕生了。我嗅到了一絲南方陽光的清新,人們開始懂得互相幫助,不再冷漠,而軍隊在尚未加入我們行列的人發生危難的時候也會予以協助,於是人們被感召,南方的溫暖陽光在冷色調的城市裡徐徐綻放熱力,我找到了失落的預言,南方國度的大海再次回到我熟悉的夢裡,傳信息的海鷗急切地告訴我這次大海將永遠不再離去,正如南方的大山在這冷色調的城市裡宣誓。

〈Elementary, My dear Watson!〉──給柯南道爾,史上最偉大的北方跳水員

 

 電影《LUCY》中有個概念:

生命存在的意義在於傳承。

從這個角度來看,《柯南道爾北極犯難記》可說是柯南道爾留給後世的一個珍貴資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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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道爾北極犯難記》(網路與書出版,2014)

 

 

身為偵探小說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柯南道爾早早就立定寫作的志向(他甚至在二十歲時就出版了兩篇短篇小說[1])。在就讀醫學院時期,他也不斷投稿短篇小說。雖然一開始並不順遂,但是年輕時期累積下來的寫作能量與冒險歷練,間接促成了福爾摩斯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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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道爾獲得醫學士及外科碩士學位(1881)

 

 

如果要找出一段對柯南道爾而言最重要的冒險經歷,非「北極」莫屬。他在醫學系三年級時(此時他只有二十歲)衝動地休學、踏上前往北極的捕鯨船「希望號」擔任船醫。書中提到,柯南道爾在臨終曾經畫了一張素描〈老馬〉。他在畫中把自己描繪成一隻疲憊不堪的馬,身後拉的貨車最頂端,就是「北極地區」。在柯南道爾日後的人生裡,這次的海上經驗,結合了愛倫坡的說故事技巧,成為他文學事業首次獲得成功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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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道爾的臨終素描〈老馬〉

 

 

柯南道爾的首次刊載於《聖殿關》雜誌的作品〈北極星船長〉(1883),標誌了他早年的重要文學成就。從這篇小說開始,他的名字開始為英國讀者所熟知,也建立了他在日後的文學野心。

在聞名於世的《血字的研究》(A Study in Scarlet, 1886)誕生之前,柯南道爾為了彌補他微薄的診療收入,只好藉由寫作賺錢,刻苦地同時兼顧醫療與文學的事業。一直到柯南道爾成為眼科醫生的一八九一年間,以福爾摩斯為主角的兩個短篇小說才正式引爆熱潮。

從後續的作品內容來看,這次北極之行中遇到的人事物幾乎構成了福爾摩斯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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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星船長〉(1883)

 

 

柯南道爾在日記中寫道:

「大衛船長告訴我們一些奇怪的故事。『……有一晚,我在萊西姆劇院(Lyceum),想回到……』(詳情請見書P.55)」

熟讀福爾摩斯小說的讀者一定會發現,這是在《四簽名》(The Sign of Four, 1890)中福爾摩斯與瑪麗.莫斯坦小姐見面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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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道爾的日記真跡

 

 

我曾經聽過一個說法,要成為一位偉大作家,除了需要與生俱來的想像力和骨子裡的冒險精神,還需要「環境」來培養、支持這些天賦。以推理小說女王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的經驗來看,她的童年時代適逢世上第一架飛機誕生(1903),擔任護士及藥師期間正處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少人認為,克莉絲蒂在推理小說中運用的毒物學知識以及偵探白羅的原型,便是來自這段時期的經驗。

密室大師卡爾(John Dickson Carr)也曾經表示,戰後的世界太沉悶無聊了,所以他開始寫「歷史偵探小說」,《天鵝絨裡的惡魔》 (The Devil in Velvet)中的主角便是查理二世時代(1630-1685)的偵探。

從這本日記裡,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柯南道爾的性格,以及影響他一輩子的北極的冷冽環境及奇景。他深信自己的個性有「波希米亞[2]」的色彩,甚至在提到「希望號」的時候這麼說:

「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快樂過。」

關於這點,我想可以從日記中描寫的獵海豹競賽和生動的插圖中窺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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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道爾在日記中的插圖:「鯨魚在水中拖著兩艘射中牠的小艇。」

 

 

除了環境,作者身處的背景亦有深遠影響。書中羅列了不少關於柯南道爾成名前的軼事。雖然不少人支持「作者已死」的觀點,但若要徹底了解福爾摩斯、以及柯南道爾創造出福爾摩斯的契機、甚至於他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與福爾摩斯交談的,我認為還是必須從瞭解作家本身的背景著手。

因此,我對於柯南道爾的家庭背景、乃至於踏上北極之旅的動機,總是感到好奇。閱讀時,總是忍不住將己身經驗與之對比──繁重醫學系考試造成的心理壓力、在行醫過程中遇到的挫折、以及追求文學成就的困阻……其中柯南道爾在正式行醫之初的一句感慨:

「沒有人會把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當作真正的醫師。」

(這句話,我想所有年輕醫師都會認同吧?)

另一方面,我也更想知道,在他的小說尚未被廣為重視的時候,他又是如何處理職業與志業之間的煎熬?(詳情請見書P.176-196「這是一場極受歡迎的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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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彼得懸案〉(1904)

 

 

回到一開始的那句話。在福爾摩斯系列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關於人生哲學的思考。福爾摩斯曾在《巴斯克維爾的獵犬》(The Hound of the Baskervilles, 1902)中說過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沒有人能觀察到的明顯事實。」

我想幫這句話添上一個註解:

「也唯有透過冒險家的眼睛,才能看得見。」

我想,正是柯南道爾骨子裡的冒險家精神將其推上這旅程,才能讓玩世不恭的冒險家福爾摩斯透過他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柯南道爾在〈給年輕作者的忠告〉這首詩作中甚至運用了航海冒險的經驗:

「一開始,先收集。貨囤好,運上船,多思考,再下筆。腦袋空空,多寫無益![3]

由此可見,北極之行可說是柯南道爾航向偉大文學航道的第一站。我們要感謝柯南道爾的子孫願意讓「船醫航海日誌」在一百三十年後與全人類共享,更要感謝一八八○年的這個決定,它使得這位史上最偉大的北方跳水員,註定不凡。■

 

 

 

 

[1] The Mystery of Sasassa Valley (in Chambers’s Journal) and The American’s Tale (in London Society)

[2]參照在《美國大學辭典》波希米亞風格(Bohemian)的定義:一個具有藝術或思維傾向的人,其生活和行動都不受傳統行為准則的影響。

[3]此為第一段,原文:First begin, Taking in. Cargo stored, All aboard, Thinkabout, Giving out. Empty ship, Useless trip!

「後設」時代──莎拉.羅茲的《三人》

個人認為,造成書市轟動的《S.》算是將「後設小說」推廣到極致的作品,而莎拉.羅茲(Sarah Lotz)的《三人(The Three)》,則是將傳統後設敘事手法推廣到極致的小說。兩者的差異在於,前者直接把「作中作」(或稱套匣)的小說形式拆解開來,讓故事的兩位主角躍然紙上,變成一種新的敘事媒介。雖然相較之下,莎拉.羅茲的書寫手法較為傳統,但若考慮其「融合現實與虛構」的效果來看,她的寫作功力其實更加深厚。「後設小說(Meta-fiction)」屬於後現代主義興起的產物,引用派翠霞.渥厄(Patricia Waugh)的說法[1]

如果人們開始去「表現」世界,他們就會迅速意識到,這個世界正是如上所說的,是不能夠「被表現的」(represented)。事實上,在文學小說裡能做到的不過是「表現」這個世界的「話語」。

這類型的作品利用「解構(deconstruction)」的手法,企圖排除文字形成的權威,進一步質疑「再現(representation)」的真實性。說白了,就是作家懷疑文學中所謂的「寫實」無法取代「真實」而誕生的創作藝術。

我很慶幸自己能在這個時間點遇上這本書,拙作《詭辯》同樣是利用「套匣」手法進行書寫的小說。在推理小說的領域裡,這種創作方式跟「敘述性詭計」有密切關係,因為它正是針對不可靠的敘述者,也就是作家本身的語言,進行深入批判,並質疑之。作家張大春在〈旁白者〉中有句對白:

「我就是喜歡你編故事的時候還那麼一臉認真的樣子。」

後設小說的存在意義正是為了強化這個「虛構」事實,主動拋棄讀者對作者的信任,甚至毫不掩飾作者的創作手法與情節構思。可以想見,如果作者對寫作技藝不甚熟稔,等於是才剛學會走路就直接挑戰鋼索一般,很容易造成兩極化的評價。

畢竟人人都想讀一個好故事,作家恣意跳出、打斷故事的發展很容易引起讀者的不滿。這部《三人》,可說是成功躲開陷阱而完美達陣的一次演出。當然,這絕對不是偶然的成功。莎拉.羅茲是一位創作經驗十分豐富的劇作家,作品類型橫跨都市恐怖、YA小說到情慾小說。在《三人》中,可以看出她企圖突破傳統的野心,以及經年累積的寫作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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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The Three)英文版書封(美/英)

 

 

從結構來看,莎拉.羅茲採用的媒介涵括了書籍、電子郵件、訪談、錄音、報導、黑盒子、驗屍報告、甚至富含網路文化與顏文字的對話記錄,驚人的廣度令人咋舌。論深度,回到故事本身,由空難倖存的「三靈童」引發的一場災難,凸顯了人性的瘋狂與黑暗面,雖然具有驚悚成分,但嚴格說起來,這是一篇挑戰真實和虛構分野的警世小說,背後的寓意引人深思。

如果您是一位認真且博閱的讀者,對小說的本質具備深度理解,我推薦這本書給您。可以預言的是,在文學成就上,《三人》將是一部足以與史蒂芬.金《戰慄遊戲》、安柏托.艾可《玫瑰的名字》等偉大小說相提並論的後設作品。■

 

 

 

[1]英國文藝理論兼批評學者,著有《後設小說:自我意識小說的理論與實踐》(Meta-ficti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一書。

 

 

※圖片皆取自莎拉.羅茲的個人網站:sarahlotz.com